雪已经停稳了。日头隐在了云后,天空乌沉沉的。
十三弟的宅子与他王府,同在京城东边,相距不远。
马车声辚辚,不消一会儿也就到了。
两家常来常往,守门的小厮瞧见了人恭谨行了一礼,脚步快得那个,小跑着进去通传了。
另有一个,领着四爷往前厅走去。
寒风卷起了落雪,吹了人满脸。胤禛长腿长脚,大步走着,将苏培盛与领路的小厮,远远落在了身后。
径直绕过了前厅,硕大的紫檀木屏风。
跨过门槛,远远便看见了十三弟胤祥,边理着前襟边往他这来了。
与四阿哥胤禛身高体长,眉眼深邃,脸上没有几两肉不同。十三阿哥胤祥,身量略短些,面上是有余肉的,眉眼间总带着笑意。
像四月的春风,看着,便有股子暖意。
胤祥微偏着头,不知道同身侧小厮低语着什么。身旁小厮虽恭谨着,蜡黄色面容上,难掩委屈。
日头又升高了些,天空豁然明亮了。积雪“啪嗒”、“啪嗒”,接连往下落着。
十三阿哥脚步不慢,走至了胤禛身旁,略拱了拱手,道:“四哥稍等我会,我去西侧门处见了人......”
他话说得急,说到了一半忽停顿了须臾,面露歉疚道:“......等小弟回来,再同四哥解释罢。”
话落,也不走抄手回廊,大剌剌踩着刚清扫过,尚有薄冰的羊肠小径,往西侧门去了。
胤禛长眉微挑了挑,嘴角噙了抹笑意,看了会儿十三弟背影会,转身往里去了。
沿游廊往东走,到头了过垂拱门,再往前行百十来步。眼前,是由七八间屋舍合抱出来的一处院落。
小,却素雅幽静。
十分有意境。
从前,只是个破落院子。胤祥收拾出来,做书房用,并取了个酸掉牙的名字——陋室。
胤禛径直进了议事的旁屋,寻了张太师椅坐下。
很快,便有仆从送来了热茶,产自信阳的毛尖茶。谷雨前后,取茶树上最尖尖上的两片叶子。
炒制、烘焙,一年至多不过十来斤。
十三弟府上倒有许多,胤禛轻笑了笑,浅浅啜饮了口。
馥郁茶香,漾在了舌尖上。
一盏茶没有喝完,胤祥抱着个竹制的长匣子,眉开眼笑进来了。
并不寒暄什么,十三阿哥笑着接上回廊上未说完的话,解释道:“今早启贤斋的伙计送来了画,府上小厮不识货,见人穿得寒酸,天又太早,就拦住了人没让进来。”
他说着,小心搁置好了竹匣。
胤禛见怪不怪,吟诗作画什么,胤祥素来喜欢,也爱收集。
眸光略略撇过,竹匣子十分普通,还有些粗糙。几文钱的匣子里,能装什么传世名作呢?
兴致缺缺,低头饮了口浅碧色茶汤。
昨夜睡得不好,他这会儿喝茶,不为解渴,是为提神。
不觉间,一盏茶水下肚了。胤禛看着碧绿的茶叶子,默然了会儿,才问:“昨日,收到太子府口信了?”
胤祥想着别的,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薄薄的指甲片划过竹匣缝隙,轻轻启开了匣子,一股子墨香迎面扑来,没有比这更好的味了。
匣中,素白的绢布包裹着画卷。
窗扉大开着,零星的几点雪沫子飘进了屋中,胤祥忙阖上了竹匣。
边挪过去关窗扇,边揶揄道:“四哥人到了哪里,楹窗便开到哪里。”
胤禛并不接他的话,只沉默看着,等人回了才淡淡道:“太子府议事,能不去便不去了。”
说是议事,事情却是早早就定好了的,要他们去,不过是要个态度。
十三阿哥脚步略略停顿,沉吟了片刻,转过来身难得肃正起了脸,道:“四哥安心,小弟就算去了,多看少说,不碍事的。”
这就是要去了。
胤禛眉头微蹙了蹙,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了,十三弟与他情况不同,与兄弟们相处都还融洽。
哪里都有他,倒也不会太显。
胤禛轻应了声。起身,就要回去了。
他来,就为这一件事。朝堂上,汗阿玛对索额图多有不满,这时候,太子爷没有收敛,反而马不停蹄,搞起事情来。
大抵是东宫住久了,腻得慌。
胤祥大大咧咧,耳朵又软,若不提醒着点,只怕会稀里糊涂做了池鱼。
胤禛看了眼门扉处大好的日光,语音慵懒道:“你既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离得近,胤祥眸光往后错了错,便瞧见了四哥紧扣着的襟口,几道子抓痕悄然露出了头。
四阿哥胤禛不知是不知道,还是并不以为意。不躲不闪,大剌剌由着他看,一时半会儿,倒叫他脸红了起来。
胤祥掩唇轻咳了声,转身抱起来竹匣子,挽留道:“下雪天,好容易过来一趟,四哥随我过来,看我新得的宝贝。”
说到这里,他兴致盎然起来。一手抱着画,一手扯着人,往他的陋室去了。
偌大屋子里,全是他的藏品。
胤禛初来时没注意,这会儿想起来了,什么书斋,冒着半尺厚的积雪,大清早的过来送画?
想着,眸光便落在胤祥小心展开的画卷上。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江上晚来堪画处,钓鱼人一蓑归去。(1)
一人、一船,以及适当留白,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江天暮雪的绝美意境。
画是好画!
胤祥斜睨着胤禛神色,瞧见了向来挑剔的四哥,这会儿抿着唇,没说出什么不好来,颇有些自豪。
一边小心护着画卷,一边解释道:“两百两银子得了这个,再没有比这个更实惠了。”
钱什么,他并不在意。他只感概,这样好手笔,两百两银子也就卖了。
物超所值得叫人惋惜。
胤禛眸光落在了画卷角落,小小一枚落款上——北山先生。
并没有听过。
便心中了然了。诗词还好,书画一类,好不好的这世上有几人真懂呢?
附庸风雅罢了。自是越有名气越买什么。怀才不遇,不论哪朝哪代,一抓一大把。胤禛与胤祥不同,并不怎么伤春悲秋。
略略扫了眼,又低低念了声,“北山先生。”便不再看了。
可这四字,落在了胤祥耳中,仿若火折子掉在了柴堆上,拿画的人热情高涨了起来,眉开眼笑道:“四哥不要小瞧了他。”
“北山先生今时今日虽寂寂无名,往后就不好说了。八哥最是爱才,听说他看过了北山先生所作‘远浦归帆’,置千金只为见先生一面。”
有八阿哥一番造作,想寂寂无名,也是难了。
他说着,神秘一笑道:“‘远浦归帆’,现下在小弟这儿。”
潇湘八景,他已集齐了五幅。
“还有人说,北山先生画作,除浓浓墨香味还有股子胭脂水粉味,其真人乃是个妙龄少女。”
胤禛长眉微挑。
是不是女子他不知道,只看这一挥而就的笔力,想是心中有什么,落笔便是什么了。
没有几十年功力,大抵是做不到这般的。
绝不会是妙龄。
胤禛想着,忽觉兴致缺缺。耐着性子,听胤祥说了会儿,便张口要回府去了。
十三阿哥略略惊奇,往常并不是这样,这么想着便问出了口,“四哥,可是家中有事?”
小半日里,要回去了话,说了三回。
胤禛:“......”。
四阿哥胤禛,掩唇轻咳了声,正色道:“《四时概论》尚有十余页,没有翻完。”
这读书劲,胤祥服气。
便不再留人了。他喜爱北山先生墨宝喜欢得紧,想及北山先生画作,若想广为人知,便不能只藏在他的陋室里。
潇湘八景,他收集了四年才得五幅,并舍不得送人。
肉肉的手指在竹匣子中摸索了会儿,果然有赠品!
小心翼翼取出了比巴掌略大些的纸片,纸上绘就的,是一只半大老虎,在雪地里打滚。
栩栩如生,且十分应景。
胤祥寻了锦盒装好,亲送了胤禛至正门。
朱红色正门东侧,另有一道小门。雍亲王府的车架,早候在了那里。
十三阿哥目送着胤禛离去。
身高体长的男子踩上马蹬,身躯一弯,领口、袖口短了不是一点点。
深深浅浅、细细密密的指甲划伤,令人咂舌。
胤祥恍然大悟,四哥归心似箭,大约不是为读圣贤书。
....................
临近午时,日头已升得很高,积雪消融,路面shi哒哒。
胤禛轻启了锦盒,两指轻拈起了纸片。并不是什么好纸,纸张略有些发黄,还有些粗糙。
搁在鼻尖,细细嗅着,确有股子脂粉味儿,又不全是。这味道,他似在哪里闻到过。
说不上来,莫名熟悉得紧。稍一深想,又半点头绪没有。
回程的路上,他翻来覆去看着画儿,不觉已到了王府。
雪后初霁,阳光明媚且透亮。晒得人脸痒痒的。
胤禛仰面,看了眼湛蓝天空,心情大好。转眸吩咐苏培盛道:“准备午膳,东次间用。”
他说着,人已脚步飞快,往平安居去了。
雪落了一夜,并不算深。天还未亮,便有侍从清扫过一回了,这会儿院中积雪已尽数消融了。
刚跨过了门槛,他便瞧见了外间,恭谨候着的赵婆子。
人还未醒?胤禛眉头微蹙了起来,不等着赵婆子回禀,抬脚大步流星往里间去了。
修长手指轻撩开了chuang帐,便瞧见了榻上姑娘,紧抱着蜀褥,安稳睡着。
白生生的胳膊,遍布着红痕,大剌剌亮在了外面。
胤禛面上没什么情绪,矮下身躯,就近坐在了chuang沿上。
柔软的指腹,轻抚着茗鸢手臂上,深深浅浅的红痕。
小姑娘似疼到了一般,眉头轻皱了皱。须臾,恢复如常。
胤禛面上沉了又沉,手上擒了力道,掐了掐榻上人似羊脂玉般的小臂。
茗鸢痛得轻嘶了声,再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