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漫长迂回的路(9)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孔自然转过头来:“我是英语教师。”
千岁讲得更加明白一点:“你不嫌弃我。”
孔自然微微笑,“来历不明的弃婴彷佛是我呢。”
千岁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剎那间,历年来委屈无奈像是在这一刻得到申诉,他心境忽然平静下来,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闲闲说:“你母亲的男友对她十分体贴。”
千岁莫名其妙,“家母没有男伴。”
“那个无时无刻不静静看着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顶头,穿黑衣黑裤。”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亲兄弟。”
“呵。”
千岁却不介意,“你看出来了。”
孔自然尴尬地笑。
“三叔真情流露,这些年来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你猜,你妈妈知道他的心思吗?”
“家母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我想,她这生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异样。”
孔自然像是有话要说,但轻轻打住,他们北美长大的人,虽然爽直,却不致无礼。
千岁却这样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点点头。
送走女友,千岁回家,大伯与三叔聊得起劲。
“……你以为陆路凶险?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盗在八号货柜码头起卸区劫趸船,掠货二十多万,去年三月,贼人持刀洗劫沙洲舢舨,渔民受伤垂危。”
“盗贼如毛。”三叔叹息。
金源说:“这叫做杀头生意有人做,也有抢匪身中警鎗当场倒毙。”
看到千岁回来,大家注意力转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说:“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学问。”
千岁亦觉满意。
三叔看着他,“千岁,齐大非偶。”
蟠桃频频点头。
大伯解围:“千岁喜欢谁我们也喜欢谁。”
金源问:“她能做饭吗、会带孩子否、可知生活艰难?”
千岁微笑。
蟠桃搭咀:“洋人说的啊:当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时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岁妈替儿子抱不平:“王千岁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岁本来平和情绪给他们七咀八舌激起涟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风。
三叔站在他身后问:“孔小姐是你同学?”
千岁猛然转过头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会得照顾母亲。”
三叔退后一步,不知怎地,脚步忽然踉跄。
他生平第一次遭到千岁抢白,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他勉强点头,“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着,亲人们告辞,千岁无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门关上,屋里恢复清静,千岁见大厅像刮过台风,乱成一片,连忙帮母亲收拾。
妈妈问他:“忽然面色又变,是谁叫你不悦?”
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叫母亲坐下,握着母亲双手,明明有话要说,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晚,他载着乘客走他熟悉长路,忽然落泪。
亲人都提醒他:千岁,切莫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认真,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说你是痴心妄想,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当心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课,另一个老师过来教他,“孔老师到领事馆申请入境证,今日由我代课。”
孔自然没对他说起这件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千岁你进步迅速,是补习社明星学生,盼望你继续努力。”
每逢有人推门进来,千岁都会抬头看过去,孔老师姗姗来迟,到十一时许才现身。
千岁连忙站起,他双手又再恢复温暖。
她也朝他招呼。
她示意他继续学习。
千岁低下头,原先到补习社上课,是为着学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记住。
他凝神做习题,四十条错了三条,老师称赞几句下课,他走到孔自然身边。
她满脸喜悦抬起头,“千岁,今晨接到通知,我将赴甘肃教书一年。”
千岁呆住。
“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终于可以实践,千岁,同事们要替我庆祝。”
千岁发愣,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将来全无地位?
他露出一个僵硬笑容。
“我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为失学孩子尽一些心意,我申请到一小笔费用,可以买书簿用具,我打算发起小型捐募,扩充基金……”
这时,她的同事们都圈上来打听详情,千岁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个眼神,几句体贴话,就以为他与她有将来。
三叔殷殷忠告,他却把他赶走。
有人把中国地图搬出找甘肃省,千岁已经离开补习社。
他内心没有怨恨,也不是太过失望,只觉凄凉。
他到欢喜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见他说:“稀客来了。”
他捧着一杯红豆珍珠刨冰,缓缓喝下,企图想开丢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来,问候你。”
千岁抬起头。
“她怀孕了,准备孩子出生,忙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习惯新生活。”
这是好消息,千岁为她庆幸。
“业主收楼改建,我们要结业了。”
千岁张大咀。
“像晴天霹雳可是,我哭足一夜,后来想,也好,自由了,以后可以到处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个打击接着另一个,千岁几乎站不起来。
他踉跄地离开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话不说。
母亲开着电视机,荧幕闪动,记者说:“圳广公路深夜车祸,两辆货柜车把一辆房车夹成废铁,三死二伤,怀疑有人醉酒驾驶……”
千岁长长叹一口气。
母亲说:“今日不如休息。”
千岁点点头。
“陪我到郊区走走。”
千岁驾车陪母亲到海角看风景吃海鲜。
他建议到外国旅行观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岁妈被他逗得咧开咀笑。
傍晚他们经市区回家,千岁停车替母亲购物,选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亲问起价格,他只报十分之一,她还嫌贵。
到家太阳已经落山,千岁带回六罐冰冻啤酒,喝得抬不起头来。
若非放不下老妈,喝死算数。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过去,渐入梦境,他看到一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人,脸带愁容看着他,咦,这是谁,是未来的王千岁吗。
中年王千岁走近,“儿子”,他叫他。
呵原来是父亲,千岁很少梦见他,骤然相会,他手足无措。
“爸”,千岁伸出手去,父亲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亲这时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他。
有人按铃,是三叔来访。
他喝一口茶,轻轻问:“千岁仍然浮躁不安?”
千岁妈点点头。
“我去打听过,那位孔小姐,是美国华侨,任职英语教师,最近打算出远门,我不看好这段感情。”
千岁妈松一口气,“嘘,别让千岁听见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们小时候自生自灭,真心渴望有长辈做指路明灯,可是你看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爱护。”
“时代不一样了三叔。”
“你不必理他,他纳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着眼睛什么都听见。
高高天花板上有一盏挂扇,轻轻转动,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酸涩,又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