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漫长迂回的路(8)
千岁连忙掏出瑞士军刀,割开尼龙绳,那男子已经筋疲力尽,哑声说:“兄弟,多谢打救,快替我报警。”
“警察即来,什么事?”
“我驶到一个交通位见红灯停下,一名男子忽然冲出,用鎗指吓,强行登车,逼我服迷药,我驶到这里,逐渐昏迷,他们命我停车,捆绑封咀。”
他头脸手脚红肿,苦不堪言,喃喃咒骂。
这时,已听到警车响号呜呜驶抵。
“附近没有巡逻车打救你?”
“兄弟,这条路出名三不管,何来警力人力,快让我下车检查货物。”
一看之下,司机连声叫苦,原来货车后门撬开,他大叫:“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不翼而飞,全数被人掠去!”
警察赶到,千岁录下口供,他说:“我还有一车乘客需要照顾。”
警察明白事理,“你去吧。”
千岁上车,对乘客说:“阻迟你们一个钟头,今日车费五折优待。”
车厢先静了一静,然后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我们愿照付车费。”
刚才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千岁说:“坐好,开车。”
路上越来越凶险,像从前江湖一般,货车最好聘请保镖护行。
所以王千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很应该的。
客人纷纷下车,都付足车资。
千岁却不愿做私人司机:阿王去这里,阿王去那里。阿王你把车兜到门前,太太去搓牌,小姐去喝茶,少爷要打高球……现在,他是劳动人民,载的也是劳动人民。
一个女司机走近,朝千岁搭讪:“听说你从不超载?”
千岁不出声。
“傻子,你不见得去买合法汽油吧,”她咕咕笑,“这样,做到老也没钱赚。”
千岁仍然不出声。
“客车一路兼营快递或载货业务,检查站眼开眼闭,早已打过招呼,一声满座之后,起码还能超载十名八名:小孩坐到父母身上,大人蹲在过道,车门口踏板上也能‘猫’两个,顺便接包裹,又赚一笔。”
千岁终于轻轻说:“我们走的路线不同。”
她又咕咕笑,“对,你载城里人,他们聪明。”
女司机孔武有力,能言善辩,千岁敬而远之。
客人坐满,他又开车。
白天上课,他把早一晚的经历用英语写出:“……那司机不顾伤势,先检查货物,原来那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价值千多万元,运货生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如此司机生涯!”
孔老师读了十分感动,把若干辞不达意部份改动,更正文法,把作文贴在布告板上。
其他同学不以为然:“孔老师若那样尽心教我们,我们可以写得更好。”
“老师偏心,喂,天下有无不偏不倚的教师?”
“王千岁你真幸运。”
千岁轻轻把作文摘下。
孔老师问:“你害怕闲言闲语?”
“不,他们不会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会明白。”
孔老师忽然改用英语说:“我是本市妇婴院一个孤儿,五岁被一对美国欧裔夫妇收养,在新泽西州长大并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视洗礼。”
千岁抬起头来,他意外到极点。
“大学毕业,养母重病,养父与她离异另娶,由我照顾养母到她离世,然后,我到本市教书,一耽下来便是三年。”
千岁都听懂了。
孔老师微微笑,丝毫没有苦涩的意思。
呵,原来她有那样的身世。
“对于苦难,我也略知一二。”
千岁哪里还敢小觑孔夫子。
他又学了一课:不要以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无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千岁,试用英语作答。”
“我不敢,怕讲得不好,叫老师笑话。”
“我不会取笑学生。”
“我自觉羞愧。”
孔老师又说:“你一定奇怪,我为欧裔收养,怎会姓孔,我自何处找到姓氏,我是否见过亲人?让我告诉你,我养父姓尼楚,里里里里里里,他叫我孔妮,于是,我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岁耸然动容,老师有可叹的身世。
“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学习中文,没有学好,不过也足以应付生活,我俩有很多相同之处。”
千岁不知何处来勇气,期期艾艾,用英语回答:“怎能同老师比。”
“是,你更好学勤力。”
别的学生到了,孔老师叫千岁做新的功课:什么叫欧洲文艺复兴。
千岁想说,写这些功课实在太费时间,他都无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说什么,唯唯喏喏下课。
忽然发觉,他大着胆子,竟与老师讲了那么多话。
平时,王千岁一个月也说不到那么多。
第二天,他轻轻用英语问:“你一个人在本市,可是住亲戚家?”
老师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间房间,平时用公路车或步行,房东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帮她打理账单信件,她替我准备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么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点挂念老同学。”
他们开始做功课,他读课文给老师听,老师更正他读音,渐渐上口。
假使老师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学得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师终日陪在身边。
千岁灵机一触,把孔老师读书声录下,随时聆听。
她读新闻:“油价疯狂上涨,并无抑止现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势必引起通胀,车主及生意人纷纷叫苦。”
千岁妈问:“这是谁,声音多么动听。”
千岁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语说些什么?”
“妈妈,为什么几个叔伯都没学好英文?”
“自小出来做工,哪有时间好好读书,你三叔会说几句。”
而王千岁同学本人,因视力障碍,看英文课本深觉吃力。
他听见妈妈说,“对面有顽童玩镜子反光。”
千岁把竹帘放下。
这时,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么人。
当然不是娇纵的邓二小姐,也不是文静但无甚主见的大小姐,亦并非特别善待他的女医生,路上邂逅的莺燕更不在范围之内,王千岁真正喜欢的人是孔老师。
他想她在身边,不是因为想学英语会话,纯为看到她有一种平时罕有的喜悦。
他的手搭着帘子发呆。
妈妈说:“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亲戚,有几个女孩子想认识你。”
不知不觉,王千岁已找到他喜欢的人。
他低下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千岁,为什么发呆?”
他回房间去写功课。
金源对家课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学自下午四时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头,那么勤工,我打工随时赚一万八千,足够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欢,便是受罪,不爱应酬的人一见盛大场面便叫苦连天,不爱读书看到家课就无比厌恶,金源从来不做功课,他带一只球回学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动停学,在修车行得心应手,不知做得多么愉快,他磨砂的车身平滑如原厂手工,客人赞不绝口。
之后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他的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么,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强忍着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是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得手指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