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漫长迂回的路(7)
千岁见过三叔必恭必敬帮邓太、小姐捧着购物袋放进车尾厢,弯着腰替她们拉开车门,让她们坐好了才关上车门,下雨时还要打伞,车子一定要轻轻停在她们身前,否则,她们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还赞她们没架子,“邓家司机好规矩”,像在说一条狗。
千岁越想越气。
他忍不住到茶水档买了一瓶冰冻啤酒,仰头喝两口,叹口气。
“谁的车子?”一个彪形大汉走近。
千岁走过去,“我的。”
“车门一直锁上?”
“刚才有人打架,我急急锁上车门。”
“我那里走脱一个按摩女。”
千岁唯唯喏喏,“你可要看看?”
他打开车门。
忽然有人叫那大汉:“师傅,这边。”
大汉看看车厢,“你走吧。”朝另一边走去。
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
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到岭岗过境,再去飞机场,由落雾洲往亦鲤角,我给你三百元。”
千岁不相信双耳,他自倒后镜里看到一个高大金黄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不折不扣是个西洋人,衣衫单薄,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的外套取过穿上。
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
千岁不出声,那女子数出三百元先给他,然后点燃一枝香烟吸一口。
“车厢内不准吸烟。”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着把香烟丢出车窗,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宝贝要买双鞋子,宝贝要走出这里,宝贝要远走高飞,宝贝要寻找新世界……”
千岁往飞机场驶去。
“我来自白俄罗斯,说:白俄罗斯。”
趋近了,千岁闻到一阵汗臊臭。
“你那么年轻,做了多久?”
她际遇那样差,离乡千万里,生死未卜,却不改欢乐本性,这女子有什么质素彷佛可供王千岁学习。
千岁不出声。
“呵,你不爱说话。”她忽然改了歌词:“妈妈需要一双新鞋、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
车子飞驰出去。
千岁恻然,他日常遇见的,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不知从哪里来,活着,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随遇而安,过一日算一日,今天总要吃饱,太阳落山,找个地方憩息,明天再来。
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寻找机会前程,这不是他王千岁吗?不,他还有妈妈叔伯,他们比他更惨。
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
她打开,见是干净女服,心生感激,到后座换上。
又把头发掠往后脑用橡筋扎好,忽然像个清纯少女。
千岁问她:“去何处?”
“有人接我去文莱。”
“你家人呢?”
“似我这般地步,何来家人。”
“他们仍在白俄罗斯?”
“是,每月待我寄钱回去过活。”
千岁把三百元还给她,“去买双鞋子,有机会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爱。”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她搂着千岁深深一吻,“祝我幸运。”
金发女终于静下来,在后座打盹。
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千岁停住车,想叫她下车,转过头去,车厢人迹杳然。
白俄女来去如风。
不知几时,她已下车走得远远。
千岁不愿空车回去,他换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区。”
忽然之间,一帮背着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车来,他们的导师高声叫:“别争,守秩序。”
千岁转过头去,又惊又喜:“孔老师。”
可不就是短发圆脸的孔夫子。
“王千岁,”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没有,载我们回市区吧,这里一共十二名交换学生,今晚在市区青年会入住,明日才有热心寄养家长来领走他们。”
“这责任多大。”
“谁说不是,这堆北美生像猢狲一般。”
“他们听得懂吗?”千岁骇笑。
“很快会懂,孩子们,静一点。”
车子往市区驶去。
一班学生忽然高声唱四重奏,歌声轻脆:“划划划划你的船,顺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过是一个梦……”
千岁沉默。
同一部车,载千百样人,他是司机,他必须把他们安全地载到目的地。
抵达青年会,孔老师付车资,千岁说:“老师,不用。”
“怎么可以,”孔老师坚持,“这是你的营生,油价上升至廿六年来最高,怎好叫你白做。”
千岁只得收下。
老师摆手,“明天见。”
那班黄头发学生也活泼地跟老师说中文:“明天见。”
千岁咧开咀笑。
那晚他回家用莲蓬头沐浴良久,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的骚臭。
孔老师却似股清泉。
天很快亮了。
母亲同他说:“金源叫你到自己行里加油,莫到外边油站,说油价高得似抢劫。”
“明白。”
母亲看着他,“孩子,你心事重重。”
“我很好,妈妈不必担心。”
“最近都不见有女孩来找你。”
千岁笑,“那很好,少却多少烦恼。”
“同龄女都结婚去,你会落单。”
“我才不怕。”
他走到露台上,忽然觉得阳光刺眼,原来对面房子有人用小镜子反射他,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转。
他约莫看到一边笑一边作弄他的是两个年轻女子。
千岁连忙尴尬地躲进大厅。
母亲问:“什么事?”
“我上课去。”
他背上背囊出门。
先到茶餐厅喝杯檀岛咖啡,老板娘同他说:“安娜她不幸福,离乡别井,既寂寞又冷清,语言不通,只得吃与睡,胖很多。”
千岁不出声。
“我也不幸福,天天守着一个茶水档,没个人说话。”
千岁看她一眼。
她无限感慨,“女人过了四十最好自动装死,不甘心就会出丑。”
这是哪一家的理论?
“你母亲也不幸福,年轻守寡,装聋作哑,才存活下来。”
千岁按捺不住,“喂,老板娘你客气点。”
“我说的是实话,她几岁?四十出头,可是打扮得似六十。”
千岁丢下咖啡。
老板娘继续发牢骚:“所有女子的命运都悲哀不堪。”
昔日一推开冰室门,就看到安娜这块活招牌,不是靠着墙壁与伙计打情骂俏,就是娇声问学生套餐好不好吃。
那时年轻人喜欢留恋冰室、茶餐厅多数有个愉快易记的名字:欢喜、大华、美美、合群……后来电子游戏大行其道,私人计算机普及,他们都不大上街,关在房间里就是一个世界。
茶餐厅里的西施也嫁人去了。
她不幸福。
千岁想大声问途人:喂,你幸福吗,抽样调查,随意问一百人,看有多少人觉得幸福。
他回到学校。
孔老师比他早到,正在批阅他的功课。
千岁说声早,接着问:“学生们都往寄养家庭去了吗?”
“都领走了,这是个好计划,寄住家子女可以藉此学习英语会话,交换学生们也可以熟习中文,昨日他们发现计算机字面解法原来是电子头脑,感动不已。”
千岁轻轻说:“他们前程似锦。”
“你也是呀,王千岁,我读过你作文,写得相当好,文法句意尚待进步,可是已有涵意,这里,你说书中妓女南施活在黑暗世界,死在黑暗世界,也许是一种解脱,有点悲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