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漫长迂回的路（6）
她取出报纸让千岁读。
千岁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读书，看不进去，故此识字也不多。”
医生收敛笑容，给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镜，“戴上看看。”
千岁把那副眼镜戴上，“咦”，他说，立刻觉得感觉不同，他轻轻读出：“羊痫没服药，司机病发撞车：一名患上羊痫症的货车司机，为保饭碗，向公司隐瞒病情，错过覆诊，昨午在驾驶途中突然病发，货车铲上行人路，幸无殃及途人……”
字样忽然不再跳动。
电光石火间，千岁忽然醒悟，这是眼镜发生效用。
接着，他又明白到，原来多年来是他误会自己有学习障碍，事实上他并不比任何人笨，只不过双眼有毛病。
刘医生轻轻说：“王千岁，你这个症候，叫阅读障碍，你一直不知道，没断症。”
千岁已经泪盈于睫，他抬起头来。
“眼部神经传递讯息往脑部传译有障碍。以致你丧失部份阅读能力，很多时家长误会儿童懒惰，不爱读书，不以为意。”
千岁呆呆地看着医生，千言万语，无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释放，他强忍眼泪。
“我推介你看专科，配戴棱镜，对阅读会有一定帮助，可望继续正常学习。”
就是这样简单？
千岁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许多名人也有这种障碍，”医生提了几个外国演员名字，“没有大不了。”
对医生来说，只要病人的头颅还黏在脖子上，即没有大不了，但对千岁来说，这种障碍误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书本难读，字会跳舞，连不到在一起，没有意义，没想到是一种病，只以为自己是粗胚。
他问：“医生你怎样发现我阅读困难？”
她微笑，“医生都有点直觉。”
一定是他读错什么，被细心医生觉察到，入院三次，什么隐疾都被揪了出来。
他颓然，“现在回学校已经晚了。”
医生抬起头，“学校才不论学生年龄，有人十三岁医科毕业，也有人五十岁才高中联考。”
她又给千岁一支强心针。
“刘医生你呢？”
刘医生笑笑，“我正常十六岁进大学。”
看护安排王千岁看专科。
千岁总算了解到这种遗传病情诡异之处，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医院电话就响，大伯殷殷问：“一直在医生处？”
“出来了。”
大伯放心，“来吃晚饭吧。”
一家斟出啤酒，边喝边吃边谈视力问题，慨叹人真是一点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岁忽然发奋，重新报读英文课程。
经过测试，他只得小六程度，这叫他气馁。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教师同他说：“你若答应特别用功，可编你到初二课程。”
他犹疑片刻，“我试一试。”
千岁预缴一个月学费，听到数目，他气平了，一小时两百二十五大元，无论是否患阅读障碍，自幼失去父亲的他当年都难以负担这笔学费。
他注定要做夜更司机，每天晚上，驾车驶上公路飞驰，路中央猫眼钉一盏，在他眼前掠过，千变万化的风景，他与他的乘客，奔向未知……
他到书店买了小小字典及笔袋，添了文房用品，心里觉得好笑。
呵，迟来的学子生涯。
上课时发觉老师只教两个学生，派下讲义，叫他们做练习题。
千岁不明白，“怎样做？”
“读完这份《专业操守》，试答例题，题目是《校车司机患心脏病，是否应该实时知会校长》，如答是，有何种效应，如答不是，又有什么后果，用理据支持答案。”
千岁张大双眼，这是初二的英语课？
老师说：“你先看通了专业操守一文，自然会做。”
“你不解说？”
“靠学生本身领悟，才是先进教学方式。”
千岁几乎想实时站起来走出课室，他按捺着性子，戴上特制眼镜，读那份守则。
遇有不懂英文字，他即刻查阅字典，第一页花了一小时才读完，坐在他隔壁的男学生已经答完题目交给老师，千岁满头大汗挣扎。
老师说：“你带回家当功课，下一堂交，记住，欠一篇功课，扣百分之五分数，并无通融。”
如此刻薄，也是现代教学？
“老师，你并没有教我。”
这样便收两百五？
老师不去理他，别的学生已经来了。
千岁回家，把功课摊开来细看，他的手汗湿透了笔记。
每看懂一段，他哇呀一声，喜不自禁，像是克服某种困难，又跨前一步。
母亲看到他着迷，既好气又好笑。
金源揶揄他：“才初二？苦读三年才中学毕业，你还打算读大学？你上当了，这种讲义哪里值二百五。”
千岁却说：“金源，这里讲做人的道义及操守问题，法律不外乎人情。”
“你用英文回答呀。”金源取笑他。
蟠桃抱不平，“你自己不学好，就别打扰千岁。”
她拉着他办嫁妆去。
千岁妈说：“婚期订在明年初。”怪羡慕。
千岁没写英文不知多久，执笔忘字，又不谙文法，写了好几小时，他脱下棱镜揉眉心。
母亲心疼说：“自然有人懂这些，何必与他们争饭碗，你做好你的工作，不也就是一个有用的人。”
千岁陪笑，“妈妈说得对，我不过是好玩，读懂了挺有趣。”
“他们说，会读书的人，打开书本其味无穷，所以他们读了又读。”
千岁吁出一口气。
一连两个白天，他把功课改了又改，抄完又抄，小心翼翼交出去。
老师却说：“王同学，你要添一架手提电脑，凡是功课，整齐地打出来呈上。”
千岁双眼瞪铜铃般大。
功课发回来，只给了一个丙减，辞不达意，文法错误，更正。
千岁一阵晕眩。
他清醒了，这好比愚公移山，怎样做才好？
老师把几本教科书交到他手上：“英语文法守则，动词字典，以及造句手册。”
千岁迟疑，此刻走还来得及，知难而退是极大智慧。
那清丽的女教师走近，“你可有时间，让我来看看你的作文。”
千岁跟她坐下。
她用红笔替千岁改卷子，一边仔细讲解，千岁金睛火眼全神贯注学习。
“今日始你调到我班来吧，我是孔老师，以后我用英语授课。”
千岁如释重负。
那一篇校车司机患心脏病课文读足四堂课，金源笑得咀都歪，“一千大元，一篇作文，一字千金，哈哈哈哈。”
千岁不去理他。
千岁妈由得他去，总比留恋桌球室酒吧或冶游好得多，读书代表上进。
大伯说：“千岁喜欢挑战难题。”他可没说到出息问题。
他的想法是：行行出状元，少了个把书生，社会大抵如常运作，没有跨境公路车司机，那些两千多万旅客怎么办？嘿！
做人不可妄自菲薄，做得更好是应该的，可是自惭形秽什么的就大可不必。
这经营修车的中年汉不自觉已将文明社会中的个人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晚，金源把休假的千岁拉出来喝啤酒。
千岁一进欢场就看见一对男女旁若无人般拥抱接吻。
那男子好面熟，他用力掐着女子手臂，像是要吞噬女方。
看仔细了，呵，千岁记得那张英俊得冷酷的脸。
他是邓大小姐的男朋友，没想到这男子如此好色，饥不择食，怎么会是好对象。
这时，只见一个壮汉过去拉开艳女，原来，半醉的她是他的女人，两个争风的男子吵了起来。
金源低声说：“别管闲事。”
酒吧经理过去请他们离场。
金源与千岁喝了两杯，忽然蟠桃电召，金源沮丧地说：“已经管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