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漫长迂回的路(10)
“我从来没坐过这样大的车。”
千岁想起都会讽刺一个人的环境每况愈下:房子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
“上车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那多好。”千岁又一次意外。
他们离开修车行,金源两夫妇才从后门下来。
蟠桃喃喃说:“千岁并不虚荣,却时时高攀。”
金源笑笑,“同邓二小姐在一起,简直是低就,那女孩的脑榫永远不会生拢,你看,两百万一架跑车就这样丢在这里。”
“这辆跑车若果拆散逐项零件出售,一共可卖三百万。”
两夫妻摇头叹息。
这时,邓可人坐在大车后边,不知多舒服,双臂抱在胸前,对司机说:“到郊外兜风,我不上班了。”
“那怎么行,公还公,私归私。”
“千岁,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你一次。”
“有那样的事?”
“你约十岁左右,老王带你到我家花园玩,你喜欢那只金毛寻回犬。”
“我记得那只狗,但是却不记得你。”
邓可人啼笑皆非,“谢谢你。”
“寻回犬呢,牠很特别,并不看低人。”
“所有犬只都上天堂,你看到牠时已十岁八岁,牠们寿数不同人类。”
“多可惜,牠叫什么名字?”
“我家两只狗,一只叫百子,另一只叫千孙。”
轮到千岁啼笑皆非,原来他可以与牠们称兄道弟。
到达目的地,邓可人下车。
她丢下一句:“姐姐嫁人后,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吗?”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悦。”
她自己拉开车门,下车去了。
纵有烦恼,已经比贫女多若干选择:家里大门永远开着,豪华跑车总在等她,无论在外边多么失意,家里佣人还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车驶回家,才发觉车窗上用豆沙色口红写着:“约我”两字。千岁凝视一会才擦去。
千岁如常补习英语。
一日车子经过游客区,一对外籍老妇伸手截车,千岁停下,用英语对他们说:“我这是专线车,你们去何处?”
老太太见他英语流利,高兴得很,“我俩要去大佛像观光,找不到车子。”
千岁一看手表,正是出租车司机下班转更时分,的确比较难叫车。
“你们上车,我载你俩去总站。”
老太太像小女孩般欢呼上车。
她俩穿着大花衬衫,戴宽边帽子,挂着照相机,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俩对市容赞不绝口。
千岁佩服她俩人生观:活着心情愉快,尽量享受,不论年纪,照样快活。
白种人对生命较为豁达,生老病死看得开,也爱惜动物及环境,值得学习。
“年轻人你英语说得很好。”
千岁笑,“不敢当。”终于派到用场。
到了出租车总站,千岁下车,替两个老太太安排一辆包车,讲好车资,请她们上车。
一个老太太忽然故作失望地问千岁:“你不一起来?”
大家都笑了。
一直到晚上,千岁咀角仍然挂着笑意。
千岁同母亲说:“你,你未老先衰。”
“华人习俗不一样,我们要是学洋人,便是老十三点。”
千岁吁出一口气,多可惜。
“记住,明午与刘伯母喝茶。”
是要介绍对象给他吧。
母亲挑的茶座相当优雅,母子坐在小房间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对方姗姗来迟。
千岁只当陪母亲散心,耐着性子,不发一言。
刘氏母女终于出现,千岁照外国人规矩立刻站起来。
那刘小姐悉心打扮过:浓妆、花裙、相貌不错,可是不知怎地,好好一个人,却喜搔首弄姿。
她似站不直,专靠在母亲肩上,坐下之后,又拨头发,又仰着笑,没片刻停下来,不住吸引人注意,看得千岁眼花缭乱。
连千岁妈都觉得不大对劲。
说不到几句话,刘小姐告辞,说另外约了朋友。
这大概是表示对王千岁不感兴趣。
千岁无所谓,多陪母亲三十分钟,挑了几种点心打包,预备送给金源。
分手后,千岁妈咕噜:“轻佻浮躁,不像个样子。”
千岁笑而不言。
你挑人,人挑你,可是这样?
幸亏双方都没把对方看在眼内,根本没有下一次。
千岁去探访金源。
金源欢呼一声,打开盒子吃热辣点心,一边说:“千岁,蟠桃坚决搬家,一切为孩子着想:前途要紧,务必设法考进名校,不惜工本,我们不能叫孩子步我们后尘,你说可是。”
千岁不出声。
“可记得你我在球场混到深夜不愿回家不顾功课,跟一些人吃喝,差点入会?我的孩子可不能那样。”
千岁仍不说话。
“人要突破出身谈何容易。”金源语气忽然文雅,“我家原是工人阶级,孩子们做第一代读书人,可得靠他们自己努力,我不会教功课。”
“工人始终屈在社会低下层。”金源干笑数声,“书本上说的什么职业无分贵贱之类,都是故作大方,唉——”
接着,他说起育儿经验,婆婆妈妈,似个中年太太,千岁无从搭腔,只得拍拍他肩膀。
那辆华丽跑车仍然停在车行里,烂灯已经除下,新灯尚未装上。
千岁想一想,拨了个电话,叫原厂师傅派人来把车驶走。
“二小姐若责怪下来,你负责应付。”
千岁答:“我不怕。”
“她仍然缠着你?”金源怪羡慕。
“没这种事,别乱讲。”
千岁看着原厂把邓可人的跑车驶走。
不知为什么,他像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台风凤凰离境,来了喜鹊,横风横雨。
他母亲说:“千岁,今晚别出去了。”
“车站上照样挤满百多辆车。”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可计双倍车资。”
“叫你别去。”
千岁笑答是是是。
母亲看着儿子轻轻说:“听说一结婚,就都光听妻子的话了。”
这许是她唯一心事。
“妈妈我陪你回乡探亲。”
“所有亲人都问我们要东西,先是猪油白糖,后来要电器家具,接着要七日港澳游,现在看不起我们了。”
“你可想回乡住?”
“我喜欢城市。”
千岁觉得母亲还有别的原因。
果然,她轻轻说:“你爸回来,找不到我俩,那可如何是好。”
讲得有道理,千岁恻然,他也盼望父亲时时在梦中出现。
深夜,电视开着,播幕员不停轻声报告台风新闻,千岁打瞌睡,梦中看到自己只有一点点大,父亲彷佛已经辞世,他满山走,漫无目的,有点凄凉,却又有点畅快。
荧幕上闪过一辆鲜红跑车残骸,记者说:“跑车撞成一团废铁,怀疑司机醉酒超速驾驶……”
千岁没看见,他蜷缩在沙发上熟睡。
他母亲轻轻关掉电视。
他睡到第二天清晨,被门铃唤醒。
门外站着三叔,他铁青着脸,强作镇静。
千岁问:“什么事?”
“千岁,别惊动你妈,快梳洗,跟我走。”
任何时候,三叔都那样尊重千岁妈,真正难得。
千岁连忙洗脸更衣,与三叔出门,“去何处?”
“派出所。”
“到底什么事?”
三叔叹口气,“二小姐昨夜车祸出事,重伤入院。”
千岁张大咀。
“她的跑车风雨中闪避一辆货车,撞上灯柱成一团废铁,几乎断为两截,救护人员剪开车门,把她拖出,她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与邓家追究责任。”
千岁明白了,他出了一身冷汗。
“车子进过王家的修车行。”
千岁连忙说:“我会向警方交待,跑车的确停过王氏修车行,但是我们却原封不动通知原厂驶走。”
三叔一听,突然松口气,剎那间出现一脸皱纹,像是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