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达数百里绿意盎然的幽谷中穿行时,唐军士兵再一次体验到了周朝的辽阔和富庶。
途径的城镇繁荣得不像真的。最初,唐军上下都觉得是周朝故意安排的路线,专门让唐兵看到最好的城镇,可是一次暴雨让唐军三次改道,沿途四五处城镇,竟无一输给外凉州那般富裕。大城之外,等待入城的牛羊马匹踏起遮天烟尘,从河流和山道上汇聚而来的商人旅者们辐辏一处,交流着信息,居民们往来如梭,行色匆匆。唐军士兵们仔细地观察之后,发现这些周人虽然不是人人穿戴丝绸,却也穿戴着很好的布料,平民之中,甚至出现了钱樵描述过的那种‘成衣’。
一旦发现了‘成衣’的方便,唐军士兵便喜欢上了这种货物。
使团进入内地城镇后,采买官准备为唐军士兵和使团成员购置冬、夏两季的衣料,陈从哲起先准备请求周朝安置织女、裁工前来缝制,可惜时间太短,周朝的本地官员就安排了一名商人和几名场主陪着采买官进入了衣库,为唐使团提供了六百套冬夏成衣。
采买官点算了一下用料和耗费,发现衣料钱极便宜,比布料也贵不了几个钱,更不用说算上工本钱了。
本地的成衣,只有大、小两号,采买官询问价格是否差异,却被告知都是一种价格。
采买官将信将疑,全部采买了大号成衣:对于唐军士兵来说,衣服大了可以改小,如果小了就吃亏了。
周人官员和商人很有涵养,没有评价什么,可周人民夫却因此轻视起唐人来,他们觉得唐人大概都很穷,和那些从没见过城镇市面的村汉一般。
唐军士兵如今听得懂周话,便和对方起了冲突,动了手脚。周人官员得知后将那些口无遮拦的民夫驱赶回家乡去,‘想要嘴巴痛快,就要钱袋吃亏’。
陈从哲一方面记录这种‘成衣’,也记载着周朝内地和边关的不同。在边关,周法简单而森严,一旦遇到问题,肉罚更多;在内地,周法细琐而柔和,罚金更多。
昨日,唐军使团乘坐周朝准备的三十艘大船渡过了大河。
渡河过程很顺利,搬运过程中打湿了一包唐布,其他没有损失。
周朝使者前来询问损失,准备估价补损,陈从哲连忙拒绝,说一路来仰受朝廷照顾,已经不敢再多要求什么了,周朝使者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强求。
渡口。
“周使,到天子脚下了。”陈从者仰头看着层层山峦高障,看着影影绰绰的周朝士兵仿佛在云端巡视徘徊,甲胄发出森森白光,“出武关,东行两日,北上三日,便是周京神都了。”
周京在雄关之东,以‘天下中枢,城必在险’为宗旨,修筑在群山之中,号称神都。它四面环山如壁,又以大河为屏障,居南北之轴,横东西之腰,天下财货辐辏中枢,政令沿着官道、运河通达四境。
“哈哈,允许我们在关内行走,周朝却是当我们自己人了。”一名备官感慨道。
陈从哲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对,他扭头看了一眼周使,不知道对方心中此时如何光景,“周使,”陈从哲笑着打招呼,“此番朝廷赐利,依然有两份‘上卿仪’,没有忘记你的。”
王鸣鹤却只是拱拱手,不多说话。反正每次朝廷赐给两份上卿仪,他都没有接收,陈从哲最后都会笑纳,还说帮周使存起来,留着以后用。
王鸣鹤知道,旅途即将抵达终点了,他蹲了下来,用手抓起的滩涂上的泥沙,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唐使,”王鸣鹤说,“我父亲在时,常说京中粟米,皆从河上送来。他也常常与同年乘舟泛河,望月观星,经常酒醉醒来,听见沙洲上有飞鹤鸣叫。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陈从哲点了点头,站在了周使边上,“我父亲在时,只会种田,闲下来就打我。我的名字是钟离家老家主给我取的。”
“唐使,进京之后,恐怕我最好的情况也是布衣,不知还能相伴几时。你就让我感慨两句不行么?何必总是这么机锋相对。”
“哦,周使继续说。”
王鸣鹤捡起一枚石子,斜着丢出去,石子在水面上打起了五个漂,噗通落入水里,“其实也什么好说了。”
“好手段,一石五中。”陈从哲点头夸赞,“有古之大将之风。”
“······唐使,找我有什么事情?”
“周朝有令了。”陈从哲叹息了一声,“让你退回唐王赐给的官服、旗仗、节信、文书,转交给周人。他们说这些东西是假的。”
王鸣鹤沉默了,潋滟波动的河水让他的眼睛闪烁,“我父亲后背的皮肤??????”
“也一并上交,”陈从哲说,“因为国书也是假的。”
“我呢?”
“周朝说你不是周使,”陈丛哲叹息,“但承认你是周人,允许你进入神都。”
“好。”
王鸣鹤看着大河的下游,畅想着神都,神情如同醉酒,“听说神都,筑城之术天下无双,古代君王据守王城,宰治天下。甲坊纵横,城如棋盘,人口百十万,繁华冠绝宇内。殷实大户与寻常人家不喜参天古树,只愿种牡丹,此花千妍百魅,城内花开时浸透城墙,香遍皇宫和市井。”
陈从哲悄悄喊来旁边的备官,“周使说话我害怕,看他的样子是想投河,我拦不住,你们看紧点。”
备官吓了一跳,赶紧喊来几个唐兵,紧紧跟在周使身边。
入夜之后,唐人使团成员都在洗沐,准备第二天清晨迎接天使,获得出关文书。
出关之后,前往神都,便是一路畅通无阻了。
与此同时,周使者则在一顶帐篷里等来了一批客人。
来者是一个宦官、一个老人、一个后生。
宦官只负责收走周使的官员信契,问了问他有什么想见的人和挂念。
王鸣鹤犹豫了一会,表示在中土已经没有任何家人,没有任何挂念,不必询问。
宦官告礼,离开了。
老人和后生则留了下来,拿出一壶酒邀周使一起喝。
在周使接待宦官之前,陈从哲曾劝说周使装病,也不要吃任何周人的食物、饮料。
可是在这个时候,周使却浑然不在意的模样,面对周人敬来的酒,王鸣鹤痛快地接过,满口饮下。
“你现在还觉得你是周使么?”周人后生询问着王鸣鹤,“官文节契都已经不再了,即便没有你,唐国的使团还是会前往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