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车队出城时,谢玉言在医馆后面都听见鼎沸的人声,询问来查房的刘金凤:“外面怎么了?”
“县主带他们去假期实践,”刘金凤垂头写记录,笑笑说,“榆宁的百姓喜欢看热闹。”
前天忘记带帷帽,在集市险些被人潮困住的谢玉言深有体会,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刘金凤与他笑道:“要我给谢公子开点宁神的药吗?我看您眼下发青,是不是睡眠不好?”
谢玉言避开她的目光,垂眼温温笑道:“是有些睡不安稳,不过无妨,不需服药。”
“是那天被人冲撞吓到了吗?”
谢玉言微微抿唇,若无其事道:“是有些失态。”
不必医生,连林茂之那般不拘小节的人都能看出他精力不济,以为他悬心谢九娘病情与京城情况,才不得安心。其实谢九娘病情大有好转,最近已经在准备第二次服药,而京城太远,忧心又有什么用呢。
可他最终还是顺着他们的揣测点头,因为他无法说出自己真正的烦忧。
毕竟那只是一种,莫名又无端、不该也不能的情愁。
谢玉言看过刘金凤写的病情记录,确认无误在家属一栏签名,忽然说:“这次出城,大约要多久回来?”
“这话就不好说了,”刘金凤想了想,“快则十天半月,慢则整个假期都要耗在外面。”
“至少十天不会回来……”谢玉言重复一遍,尽是他也莫名的滋味。刘金凤朝他看过来,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被看穿了,慌不择言想把话题带过:“是了,我在医馆没见到祝大夫,他也出城去了?”
“是,他是随队医生。”
“刘医生怎么没去?”见刘金凤一顿,谢玉言稍滞,苦笑揉揉眉心,他这段时间在医馆,医生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时间与他客气。习惯说话直来直去,一时慌乱,竟会说出这么失礼的话。
“是我唐突了。”
刘金凤摇头表示无妨,低头对上谢九娘好奇的目光,淡淡笑道:“是我没有报名。”
“为什么?”谢九娘艳羡道,“能出去玩,多好啊。”
谢玉言略感酸涩,揉揉妹妹的头,刘金凤失笑说:“也没什么好玩的,他们出去不走大路,晚上还要在野外露营,被天席地,挺苦的。”
“这份记录您收好,后天我兴许就不来了,到时要接手的医生会要看的。”
谢九娘疑惑:“刘姐姐为什么不来了?”
“……有点事情,”刘金凤微微失神,勉强笑着剥了颗糖给谢九娘,将闪着彩色亮片的漂亮糖纸展平给她,“我可能,不再做医生了。”
不仅谢九娘都瞪起了眼睛,连谢玉言都颇感意外,追问一句:“为何?”
刘金凤嘴唇轻动,只笑道:“不太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谢九娘疑惑嚷道,“我听她们说,你是考试的亚元!”
“……成绩说明不了什么,”刘金凤轻轻道,“读再多书,也未必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谢玉言默然。
谢九娘还缠着她要问个究竟,但刘金凤不欲再说,收拾好小药箱便要去看下一个病人。离开前,谢玉言忽得叫住她:“刘医生。”
刘金凤转头,听他轻轻说:“往前走,总会有同路人。”
“……至少,某是这样想的。”
“会有吗,”刘金凤看看在庭中匆匆穿梭来去的师妹们,惨淡笑笑,“您遇到同路人了吗?”
明明他们对双方的境况都不了解,却莫名有了短暂的感同身受。谢玉言没有回答她,刘金凤也没有强求,轻轻道:“谢谢您。”
连绵的山峦,顺着视线落到纸张上,定格,起伏。
地图制图学,是测绘学的一个分支,是研究地图及其编制和应用的一门学科。在云桐的时代,地图应用也已纳入地图制图学,研究地图分析、地图评价、地图阅读、地图量算和图上作业等。
古希腊有《地理学指南》,华夏也早早诞生了传统地图制图学的雏形。西晋时著名地图制图学家裴秀所创的“制图六体”理论,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明确提出六条制图原则,即: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正确阐述了地图比例尺、方位、距离的关系,对古华夏的地图制作技术产生了深远影响。不过古华夏有近代性的国家规模的地图测绘,还是直到清代才开始。
地图制图学不是一门孤立的学科,云桐并没在学院里单独开设这一专业,而是从各专业里抓有天赋的学生出来培养。
这些学生首先需要精通数学,特别是几何学,相似三角形、不规则图形、角度、勾股定理以及比例尺计算等等。
按数学成绩抓一批小孩出来之后,要让他们学习“地理”。
坚信天圆地方,即使云桐给出种种证据,仍然不能接受“世界是个球,大家都生活在球里,璟朝在这个球上只丁点大”的学生,就放回去继续学习原专业。
余下接受地圆说这个基本共识的学生,还需要深入学习地理、物理、化学,兼要了解气象学。和医学生熟背赤脚医生手册一样,他们还要熟背矿物鉴定手册与野外生存手册。
这期间,胆子小、见到毒蛇虫蚁甚至会吓到晕厥的,淘汰;天生体弱,不能接受长途跋涉的,淘汰;家中独子,家长不希望冒险,家庭结构不能承担失独风险的,淘汰;不喜欢物理的,淘汰;于化学与矿物冶炼一途太有天赋,有天赋到江裕用摘面具威胁云桐放人的,淘汰;因喜欢到处采风而喜欢地理,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任怎么死背书也不开窍的,淘汰。
别看最后云桐拎出来的这批“测绘专员”有十数之多,然而她一届一届的攒了多久,在他们身上花了多少精力与经费,只有唐显知道。
楚霆说的姚同学是学生里年级最高的,他借给的楚霆是他自己画的榆宁地图,线条疏落有致、详密得当。然而要说一眼能够看透,也只是能看出榆宁有几条道路、几个城门而已。图上用小字标着各种符号与数字,需要楚霆拿出另一张对照表,外人才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山势高低、江河宽窄流向、县衙、各作坊、煤矿、铁矿的位置,都在其上。
这张地图云桐也看过,与她的系统地图几乎没有差别。
这张图是姚同学的宝贝,他们专业的保密义务要求相当严苛,同意选择这专业之后便不能随意离开学院。学习绘制地图时,每一张废稿都要上交集中销毁,成图与绘图工具都不能带离学院,若是丢失或者流传出去,全专业上下都要接受讯问。若非楚霆是将军府的大公子,姚同学绝不会让他看到这张图,更遑论借给他让他拿走去看。
郑文山被云桐丢进学生队伍里,没有任何吩咐。他只听学生们讨论地理问题便觉得心驰神动,想看一眼他们绘制的地图,便有些沾沾自喜的把他多年珍藏的经验作为交换讲给他们听:河流两岸被冲刷的程度不同,因此若要修护堤坝的话需要将一侧加厚。
不想学生们对视一眼,给他讲起了河流地貌,凹岸与凸岸,侵蚀与堆积。
郑文山入了神,越听问题越多,然而学生们不是随时都有空给他们解惑。车队慢悠悠前行,走一段距离便要一停,他们要抓紧时间考察四周,补充自己的地图,没空给他讲解基础知识。
没错,他多年积累的宝贵心得,在学院里竟然只是基础知识。
郑文山颇为受挫,连续几天都蔫巴巴的,却没发现学生盯着他随手画下的山河轮廓,眼睛发光。
榆宁虽然繁荣,但四周旷野山林还处于原生态,毒蛇猛兽虎视眈眈,为了保证学生安全,云桐特意让楚戈多带些人来护送,此时也能保护他们分开涉足山野。
楚戈难得这么好说话,不仅没对他们慢悠悠的旅程提异议,分派精兵保护,还时常去与学生搭话,和颜悦色、慈眉善目,让学生们受宠若惊。
这位老将看到他们的制图能力,立刻联想到在战场上运用的可能,眼馋心热,满心都想着怎么把他们连锅端走。
云桐:付钱,可以借给你用,雇佣期间你还要给他们发工资。
他们谈不拢,又在马车里大吵一架。
楚霆坐在外面车辕上瑟瑟发抖。
他们这一路走了好多天,装有沉重文书的车队走平坦官道先行,余人走羊肠小道。路过深山大泽、陡坡平地,晨曦晚霞、小雨秋风,山重水复,最终柳暗花明。
云桐憋了好几天的郁气渐渐散了,挽弓随精兵一起去打猎,收获颇丰。楚霆最先察觉他的长姐心情好转,趁机过来磨蹭,想要和云桐一样的强弓。
楚戈在旁给两个孩子烤肉,没好气道:“这样的利器,若能早些拿出来,这时说不定已经给全军装配了。”
云桐嫌他给野鸡毛拔不干净,剜去焦化层,不以为意:“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楚戈怒道,“黄口小儿,你见过战场是什么样子就敢信口……”
“我说的不需要,不是不需要武器,”云桐撕下一块肉,慢吞吞咀嚼咽下,而后才说,“军中需要的是连弩,不是强弓。”
“连弩虽好,但强弓也有强弓的好处,”楚戈这才知道云桐还有连弩,压住算盘与她争道,“若军中神射手配以强弓,藏在暗处射杀敌军主将,必损敌军士气,甚至颠覆局势也未可知。”
“复合弓射击距离有限,即使是弩弓,射击距离也不算长,何况还要考虑敌人防御,弩弓能不能顺利击穿也要看运气。”云桐淡淡道,“是有用,但也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与其追求怎么于百步之外取主将人头,不如追求怎么提高全军远程战斗力。”
“弓箭手并不好培养,神射手更不容易,我没有这个时间慢慢发育,”云桐微微眯起眼,喃喃道,“弓,弩,都不够,我需要……”
楚霆竖起小耳朵,却没能捕捉到云桐最后说出,消散在风中的那个字。
“我们还是来谈谈地图吧,”云桐手里的肉吃完,楚霆立刻毕恭毕敬献上一串新的,看得楚戈皱眉,也不知该把哪个孩子打一顿。
对上楚戈的目光,云桐坦然接受便宜弟弟的进贡,微微一笑:“人您是能挖走的。”
毕竟楚家军之于宁州,是支柱般的存在,这些学生也只是普通百姓,面对自小敬仰的战神亲自递来的橄榄枝,鲜有不心动的。
云桐对这种信仰没什么意见,只不过:“但地图制作的技术,您无论如何都是挖不走的。”
楚戈还没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楚霆却有些恍然,擦干净手,小心翼翼拿出姚同学借给他的地图。
“是纸?”楚霆捏着明显与普通纸张不同的地图纸,猜测道,“还有墨?”
石墨里也有一个墨字,云桐耸肩,算是默认。
楚戈的脸色变得比夜空还黑。
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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