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江静,载山而归。
商船缓缓靠岸,岸边的脚夫小贩听见此起彼伏的作呕声,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又一个晕船的倒霉蛋。
冯季搭着同伴的肩跌跌撞撞扑下船,人来问他要不要轿子,他面露菜色,连连摆手。
“江州的生意,我是做不来了。”冯季朝替他引荐的货郎作揖,苦笑,“上旬见过了京城的贵人,这几天走这一趟江州,算我开了眼界,总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与他在酒肆认识的吴姓货郎力气很大,冯季半边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毫不费力,仍热络劝他:“莫要这么想,不过是晕船,多走几趟习惯就好了。咱们这样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你从前从宁州往外倒那三瓜两枣,半年都不如这一次赚得多,多走几次,就什么都有了。”
冯季回头看着力夫正往下搬的货箱,想起里面一件件精美的漆器,不说话了。
吴货郎扶他到一边坐下,放低声音劝道:“你有宁州的户籍,我有江州的门路,只要你愿意,何愁没有我们施展的天地?”
冯季小声问:“你一直说的,是我们在宁州和江州之间来回倒货?”
吴货郎轻叹一声,摇头似是在责怪他不开窍:“冯兄你想想,左手倒右手,不过是些瓷器漆器,单件便售价不菲,我们一次能买多少,又能赚到多少?”
“……我去找人借一些。”
“借又能借多少,”吴货郎叹道,“这样的倒卖生意旁人也做得,我们争得过人家吗?”
“那依吴兄所见?”
“要做就做别人做不来的,”吴货郎微微一笑,“冯兄在榆宁,有些门路吧?”
冯季沉吟片刻,直到他们从江州拉回来的漆器全部装车,冯季轻声说:“小胡庄上去江州工作的乡亲,我都认得。”
“那冯兄能不能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只有榆宁有,别处没有的稀罕东西。”吴货郎诱哄道:“不管什么,我都能联系到买主。”
冯季不知琢磨了些什么,半晌,吞吞吐吐说道:“虽说都认得,可要担人这种风险,恐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吴货郎指向装有货箱的几辆板车,笑道,“这次的收益,我愿都让给冯兄,无论冯兄是留作自用,还是拿去打点门路,我都不问。十日后,我在新遂等冯兄喝酒。”
冯季望着他洒脱离开,毫不在意这笔堪称巨大的货款,目光微微闪烁。
去江州之前,他去榆宁收了一批瓷器,为了保证行路安全,特意在榆宁雇了“镖队”护送,提前预付了回程的费用,便一直等到他回来。镖师各个身强体壮,衣下藏甲,挽弓负刀,冯季偷偷掂过他们用布缠住的长刀,凭那份量,绝对是实打实的钢铁。
这镖队到底是什么来头,不是没人好奇,只是商人们胆小,捂住眼睛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付钱雇人,好用就得了。
胆子不大的人,做不了生意,然而生意做得越大,便越小心谨慎了。
在镖队护送下,冯季带着这车货回到榆宁,当天正好是县主带一批学生出门,冯季在排队等候时听了不少百姓热情讨论此事。
榆宁城墙上总是贴着许多告示,有官府自己贴出来的,譬如城中法规、近期天气、各作坊招聘、种田指南等等。还有个人去贴,最多的是各商铺的招牌,官府称这叫“广告”,广而告之的意思,广告登墙需向官府交钱,交一次贴十天。
榆宁城门口登记临时凭证的地方,这些年来从一张小桌子变成了一个大棚子,里面是一排长桌,繁忙的小吏和学生来回穿梭,签发证明维持秩序。榆宁人有人证,货也要有货证,大宗货物进城要开箱查验,见冯季带的是漆器,那小吏颇感兴趣,追问他:“你去江州进的货?”
冯季将路引给他瞧,被他缠了一会,才拿到自己的凭证与货证。
入城,前去吴货郎给他介绍的那家漆器铺,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掌柜的去江州进货了,”旁边店铺的老板说,“早知道你们能运回来货,他何必亲自跑那一趟。”
“生意嘛,哪有早知道。”冯季不动声色与他笑言几句,寻镖队帮他租个仓库,这也是榆宁独有的东西,外地商人在城内没有摊位或者店铺的,可以租镖局的仓库,按日交钱,交货也行。
作为小货郎或者小商人,他很难不喜欢榆宁,尤其是在见识过江州的“商场”之后。江州依水,四通八达,又产漆器,禄王府握着天下独一份的买卖,甚至内供的漆器也产自江州。榆宁瓷、榆宁纸,榆宁县主也是握着天下独一份的买卖,按说榆宁与江州的商贸应当是差不多的才对。况且榆宁仅是一县之地,禄王府管着整个江州,水运又比陆运发达,江州应当比榆宁富庶才对。
然而冯季所见之江州,与他想象的相距甚远。
甚至江州的商税还比榆宁低,还没有重重约束,但冯季所接触的江州商人,都在往榆宁跑。
兴许是因为,榆宁官府的处处周道,是真的出于“惠商”考虑,而江州虽然减免商税,但最终肥的是王府。
托管了货物,冯季找到常去的一家茶楼,最近学生们放秋假,茶楼好听的话本顿时多了起来。有的茶楼人声鼎沸,大声叫好,但他今天心里装着事,不想去太嘈杂的地方。在门外犹豫时,忽有一个青年鬼鬼祟祟地靠近,冯季以为是贼,却见他盯着四周,偷偷摸摸扯开宽大不合身的对襟外衣,衣服里挂着数个小陶瓶。
“买酒吗,”青年目光游移,小声道,“我这是西王母蟠桃宴上的仙酿,便宜卖你,如何。”
冯季:“……卖个酒,为何如此猥琐?”
青年打量他一眼,将外衣拉回去:“外地人?榆宁禁酒了,不知道?”
青年目光在他身后一定,忽得拔腿就跑,冯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巡管呼喝道:“站住!”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冯季接过巡管递来的警告单,听他颇有些苦口婆心地说:“你是外地人,不清楚情况,前阵子官府要限酒,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去哄抢酒水。待冷静下来发现,其实只是限劣质酒,对普通百姓没什么影响。这些人囤积酒水待价而沽,结果偷鸡不成,卖不出去了,就雇人在街上偷偷拉人买卖,号称这是仙酿能治百病。还有的抱酒坛子往人车前摔,稍好骗的就被讹钱。”
“你们外地商人不懂这些名堂,要买东西到正规商铺或者作坊去买,切勿抱着占小便宜的心理。上当受骗之后来报官,骗子早跑得没影,官府也抓不到了。”
冯季:“……我晓得了。”
他觉得这个年轻巡管为人不错,叮嘱了他这么多,最后还问他要去哪,亲自护送他过去。
冯季想去医馆找祝桥,却得知祝桥随队出门去了,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又想去学院找汪栋,可想到学院正在放秋假,汪栋怕是不在。
他所认识的只有这么两个算是靠谱,能给他出主意,然而现下都不在。冯季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坐在医馆外面琢磨了半下午,听两个病人说这次官府贴出来的挂号试行方案是将军府大公子写的。想起还有县令邮箱这个东西,他抠了抠脸,在医馆借纸笔,故意歪歪斜斜写下一封短短的举报信,趁夜色投去邮亭。
——夜晚的邮亭相当热闹,百姓来来去去,毫无保密性可言。
冯季把衣服扯上来遮着脸,一路跑回客栈,盖上被子闷头睡大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那吴货郎可疑,但想从官坊里偷东西往外卖的人一直不少,他没法凭一点怀疑就将人拿送官府。诬告影响他人正常生活与名誉,是要赔钱的。
过了两天,不知官府有没有重视此事,反正没人来找他,客栈内外一切正常,冯季这才跟田里的耗子一样,小心翼翼探头出来行动。
他听客栈掌柜说东三街有家卖馍的摊子风味一绝,便去买个尝尝,摊子不大,队伍却排了老长。冯季正等得不耐烦,忽然有人敲敲他的肩,吓得他一哆嗦。
“冯叔?”一个白净清秀的青年站在他身后,既意外又欣喜,“您怎么在这儿?”
青年也姓冯,跟冯季一样是小胡庄人,是小胡庄第一批考进学院的学生,也是最先在榆宁闯开局面的孩子。虽说他们其实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冯季仍然觉得他是给老冯家长脸,认出青年之后眉眼带笑:“我从江州进了批漆器回来卖,你最近怎么样,还在纸坊?工钱多少,今年什么时候回家?”
“冯叔你怎么跟我娘似的,见面就问这些,”青年含笑道,“我现在是个小管事了,工钱比从前多了一倍,不过事情也多,今年可能得年根下才能回家。”
他们买了馍,青年又带他去买豆浆,青年自称与老板有旧,引他到僻静的后厨闲坐吃馍。
冯季看着青年,犹豫片刻问他:“叔问你,你那纸坊现在,有没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就是别处没有的,少见的……犯忌讳的就不用了,叔就是问问,随便问问。”
“纸坊的新东西,挺多的,”青年慢条斯理咽下饼,朝他笑道,“最近有新的厚纸,还有油墨,还有带细闪的彩纸,糖厂买了许多去包糖块,您想问什么?”
“厚纸有什么稀罕的,那彩纸是什么样子,”冯季说,“多富庶的人家啊,用彩纸包糖块?”
青年看看他,状似无意说道,“那种厚纸,张幅大、变形小、耐磨、抗折,是专用来绘制地图的。”
冯季仍然不感兴趣:“你多说说那彩纸,能往外卖吗?”
青年慢慢理着包肉夹馍的油纸,忽得一笑,“冯叔,对不住。”
冯季不解:“怎么?”
“给您下了个套,幸亏您选对了,”青年起身说,“您跟我从后门走一趟吧,有人想见见您,放心没事的。”
冯季懵然:“什么人要见我,我选对了?选错了会怎么样?”
“选错了也会人要见您,”青年笑道,“不过那就不是跟我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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