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初升,街市早集嘈杂喧闹,人群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郑文山深吸了一口烟火气息,握着大扫帚,趁太阳还不算太毒辣,埋头扫街。
他身边还有一个老者,手里也拿着扫帚,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中央,脸色涨得通红,半天也不肯动。臂带红布条的小吏在旁催促:“别想躲懒,我盯着你们呢,待早市散了,你去东五街,你去西二街。”
老者的脸色越发涨红,紧握着扫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楚氏女郎,竟真敢轻辱我等至此!”
小吏扫他一眼,对他这种反应司空见惯,懒懒答道:“辱你怎么了?榆宁的律令又不是第一天贴在墙头上,你们逼良为娼轻辱妇女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今天。这是看你年纪大了,做不动苦力,才让你扫街,不然跟他们去挖煤,看你还有没有这个力气废话。快点扫,别以为磨蹭就能混过去,想吃饭就得干活,不干一天刑期就延长一天,看看你这个年纪能不能熬过官府。”
附近百姓听闻他的罪名,神色骤然变了,老者毕生都没受过这般被人当垃圾看待的嫌恶目光,气得浑身哆嗦,恶狠狠地瞪向这些他从不放在眼里的庶民。不知是谁先动手,一块土坷垃朝他砸了过来,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杂物,兼有集市上意外坏掉的陶器碎片。
小吏高声劝止,郑文山也被波及,在旁跳脚躲闪,吱哇乱叫:“别误伤,别误伤啊各位乡亲,我又没跟他一起轻辱妇女。”
好容易小吏把百姓全散开,集市恢复秩序,小吏抹抹头上的汗,没好气道:“把这些东西扫干净,然后去东五街。”
扫去身上尘土,老者狼狈擦拭脸上沾的肥油,怒道:“我不知什么四五街,只知道丁戊街,去不了。”
小吏见过许多顽固不配合的监犯,他们规定了不能在街上打骂犯人,不过没关系,工作手册上有许多不见血的对策,总能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回头瞥一眼郑文山,见他在老老实实扫地,小吏微微满意:“这儿交给他,你去西二街,知道在哪签到吧。”
“知道知道,”郑文山嘟囔道,“我也觉得一二三四不如甲乙丙丁好听。”
“现在一二三四尚有人数不清呢,何况什么天干地支,从诗书里摘那些字句起名。”小吏说,“当初收集意见的时候,要用老办法命名的都是读书识字的大户,投一二三四东西南北的都是平民百姓。县主也说了,一二三四只是现在叫着方便,以后还会改的,对榆宁有贡献的人、有影响的事情,都有可能用来命名。”
郑文山小声说:“……文山街。”
“先想办法把你案底洗干净吧,”小吏哼笑,“攀爬学生宿舍外墙——你是不知道为了安全,女生宿舍建在学院中心吗?”
郑文山无力道:“我哪知道那是宿舍,去旁听个课都要我家老子走关系,何况在学院到处逛。”
“那你爬墙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找人啊,”郑文山怨念道,“我说堤坝有问题,县衙不理我,学院也不让我进,不就只能翻墙去传信吗。”
“县衙那么多专员都看不出堤坝有问题,用得着你?”小吏失去兴趣,打发他,“去干活。”
郑文山没法与他争辩,去西二街扫地,边扫边打量街上的商铺,一副榆宁地图在脑内缓缓铺开,逐一填充颜色。
午间休息,领了麦饭在阴凉处坐着吃,管家拎着食盒偷偷摸摸靠过来,郑文山对他摇摇头,继续吃粗粝涩口的麦饭咸菜。推车上放着用来洒地的水桶,他微微闭目,手指蘸水在地上勾勒出榆宁大体的地形。
与云桐从系统处得到的地图对比,形状上极为相似。
云桐踩住快要晒干的水渍一角,淡声道:“这里因开矿山新铺了路,与这条官道能连到一起。”
郑文山逆着光微微眯眼,认出云桐来,咧嘴笑道:“现在我看起来更像细作了。”
县衙讯问他为何要攀爬学院外墙时,就是怀疑他潜入榆宁是为盗窃情报。
云桐兜手等地上的图形晒干,脚尖碾着黄土蹭过图形彻底毁尸灭迹,漫不经心说道:“真正的细作没你这个本事。”比如县衙里关着的那几个,在她看来堪称废物的小耗子。
“那我很适合做细作,”远处管家小跑过来,拦在郑文山身前朝云桐点头哈腰的寒暄,两人都没理他,郑文山将管家推到一边,吊儿郎当说道,“或者军中斥候,不知县主能不能为我引荐大将军,给我这个机会?”
“不学建筑了?”云桐想了想,“知府先前派人来跟我说,你想进学院学建筑和气象。”
郑文山将嘴唇抿成一条线,负气道:“县主不是不许吗。”
“你的户籍不符合学院招生要求,”云桐说,“学院也没有旁听的先例。”
“只因我是官家出身?”郑文山不服,“人人都说榆宁公允,县主选录人才不拘一格,庶民百姓之后都可入学,毕业后都能为官为吏。可县主却在一开始便把我等官家之后摒弃在衙门乃至学院之外,这又是为何?”
当然是因为官家、贵胄、富户家的子弟本身就拥有优渥的教育资源,只要愿意转变观念,或是装作转变观念,学院教育的新内容对他们也不难。如果直接让才开蒙、识字、读书没几年的平民子弟和他们进入同一系统竞争,平民子弟必然不及。为了防止旧势力反扑,通过这种方式夺回权利,云桐尚未允许他们的子弟进入将这套作为科举雏形的选拔系统。目前为止,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一个楚霆在县衙边缘办事而已。
不过这个话题有些敏感,璟朝的根基在于世家,改九品中正采科举取士,提拔寒门对抗世家,此言一出必然会引起士族警惕,群起抵抗甚至联合围剿。
加之云桐今天没有聊天的兴趣,只敷衍他自己是为了普及教育,他的意见以后她会慎重考虑。
见郑文山仍有不满,云桐抬手打断,她今天可不是来给人上课的。看向在旁担忧等候的管家,云桐对他说:“你家二公子还有些事情要扫尾,知府大人在新遂来不了,你是郑府的管家,去县衙签一份保书。”
管家不疑有他,放下食盒前去县衙,郑文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管家离开后,云桐看看郑文山,再扫一眼现在已看不出痕迹的地面,心念一转,忽然对他说:“不用扫了,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
“出城,可能要去几天。”
从便宜老爹那讨来的六个县城到了。
回新遂这段时间,楚戈已经让人整理好了六个县城相关的文书县志,都用的竹简记载,装了好几大车。宁州知府听说来问了一句,楚戈与他打哈哈,心知他不是没有想法,而是小儿子困在榆宁,不敢擅动而已。
宁州知府说:“我家二郎是我与夫人老来得子,从小娇惯得不成样子。我想让他在榆宁受些历练,可内子心软溺爱,听说二郎竟在榆宁扫大街,痛哭不能自已,苦苦哀求我将他接回来。口口声声说:‘我家只这一个官衔,注定是要交给大郎的,二郎只做个富贵闲人就好,何必要受这份苦’。”
楚戈知道他是在暗示他家长子才是承应门楣的人,二郎虽然受宠却与仕途无缘,休想拿捏小儿子来威胁他。然而若真不在意小儿子,又何必来与他说这番话呢,楚戈笑笑,只说:“郑兄放心,我一定会告诉我家那孽障,叫她早日送二郎回来。”
宁州知府捏着胡须不语,有一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握着半卷残缺的县志来请示他们的意思,静立在旁听完他们交谈,不温不火地说:“慈父慈母之心,天地动容,想来将军也是感同身受的。”
楚戈没有应答,这官员有些面生,不是日日在府衙里点卯的那些,他常年在外不大认得,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宁州知府的从事。名义上也是府衙的人,但因是跟着宁州知府从京城一起来榆宁的,算半个郑家家臣。知府对府衙的事情撒手不管后,从事就也不去府衙了,这些年下来,更像知府的半个管家。
这人姓什么来着?
楚戈与顾夫人温存半日,确定她身体好转,精神也逐渐正常,便放下心来。再看桃枝在府里逐渐站稳脚跟,想来长女早有安排,府里的事也无需他操心。文书资料全部装车,可以放心启程。
外无战事,当初他为迎接天使带回来的精兵分了一半留在新遂,叮嘱他们提防蔡雄。
对朝廷、天使最为不满的络腮胡将军也无暇找蔡雄晦气了,他最近被小儿子的期末成绩气到,又在辅导孩子秋假作业时被气得险些呕血,军医叫他卧床安心疗养。其他有家世的笑他,被他激将一番纷纷不信邪,干脆把孩子们都接到军营里,随军中作息起居、学习、锻炼。然而不出几天,险些父子反目,一群武夫握着军棍,恨不得把孩子打死,或者把自己打死。
楚戈看着他们鸡飞狗跳的模样,想起自己带幼子的那短短两天,又幸灾乐祸又忧心忡忡——等幼子长大恐怕家里也是这场面。
不过这下无他和军师压制,他们恐怕也无心闹事了。
楚戈带另一半精兵与几大车文书放心前往榆宁,在约定时间与云桐会合,却发现她也带了不少人,车队长长,都是满脸兴奋的学生。
怪不得让他多带些兵,楚戈以为长女是怕接收六县时遭人反对,所以要他带人保驾护航。然而现在看更像是要保护这些学生,楚戈不明白接收地盘为什么要带着些闲杂人等,他叫来楚霆:“这是作甚?”
“长姐说,这叫假期实践。”
楚戈对长女的心性已经有些了解,若要实践,学生自己也能做,何必在交接权利、事务繁杂的关口由她亲自带队。
“这些是她挑选出来要安排到那六县的官吏?”
楚霆摇头,“那些人是由唐县令调拨。”
“跟你老子说实话,”楚戈板起脸唬他,“到底带他们来干什么的。”
楚霆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纸质厚实却柔软,不是楚戈曾见过的任何一种纸品。
大约又是榆宁出的新奇东西,捏着纸的边角,楚戈心生喜爱,但他还没想到这种纸的具体用途,分神中将对折的纸张展开,垂目一扫,楚戈眼中顿时迸□□光。
“您别弄坏了,”楚霆小声说,“我央了姚同学半天,他才肯把这张舆图借给我临摹。”
“哪位姚同学?”楚戈语气蓦地慈祥和善起来,“有没有兴趣来军中做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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