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巧合,曲辞徴若是平时撞见这个幻影,理智尚存,也不可能会看不出一点端倪,但他刚从幻境之中出来,思绪刚从百年之前的古旧回忆中拉回现世,本就满心茫然,不辩今夕何夕,此时突然看见朝思暮想了一百年的人,又被他如此厌恶的眼神刺痛,心情激荡之下,更就不会注意了。
他盯着面前的脸,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渐渐到树林深处。
“卡擦”一声,脚底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断枝声响起的同时,他的身影动了,猛然往前。
枯枝之后,仿佛被隔绝的另一个世界,这声“卡擦”声一响,便如某种信号般,土地下沉睡的某种东西被惊醒,在泥土下睁开了它诡异的独眼。
一道黑气剑气,突然从地面深处腾空,朝闯入的曲辞徴劈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一声大喝:“曲辞徴,回来!”
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黑气一掠而过,斩断他半缕发丝,他终于明白,此处早有埋伏。
巫行云这一次重新出现,目的也同上次一样,是来杀他的。
越是如此,他越想往前,心底深处,甚至隐隐有个念头,大宫主竟然这样想杀自己,自己如了他的愿,死在这个阵里,他一定会极为高兴。那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终归有一丝理智尚存,所以依旧在阵法之中拼命躲避黑气。
那边巫行云撑着二十四油纸伞,在飘然细雨中安之若素,而他这边,万千黑气加身,势如破竹!
如若是等闲杀气,他要近他身都不容易,可这七伤七杀阵本就是当年菖宿老人为他杀他而量身定做的,专克他的弱点。加上他心中有恨,思绪不稳,更加避不开其中狂乱的黑气了,身上很快多了几道伤痕。
秋云商猜到了这是白洛杉为他而布的杀阵,他原本以为以曲辞徴的能力,就算有杀阵也不至于丢掉性命,他两鹬蚌相争,正好让他渔翁得利,没想到曲辞徴为一个巫行云大乱心神,竟然被伤成这样。
他扪心自问,是不想曲辞徴就这样死的。
可阵法里的杀气越来越急,这七杀阵里的杀气共有七轮,一轮比一轮厉害,若到最后一轮,任你大罗金仙也在劫难逃。此时刚到第三轮,节奏便已经很快了,像弹到最高潮时的曲子,万千黑气同时激射,细雨也在同一时刻转密,仿若伴奏!急雨、落叶,杀气,重重纷扰背后,曲辞徴在朝那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飞去。
太密集的黑气很难避开,他身上很快伤口崩裂,而刚才还在不远处的巫行云,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曲辞徴连见他一面都见不着,心底更加凄然:“你何时这样胆小,只敢用阵来杀我了?你向来精于剑法,连用剑和我交手都不敢了么?”
他刻意想逼巫行云出手,酣畅淋漓的打一架,也算痛快,可是这个巫行云不过一道幻影,如何会理他?巫行云越是视他于无物,他越是心痛难忍,非要到他跟前,强迫他、逼问他一番不可。
第四轮攻势已起。
威力越大的攻势,蓄力越久。
秋云商眼睁睁看着新一轮黑气凝结在半空,手腕粗细的的树枝触之即断。
这样下去,他必然是会死的。
秋云商是被他救过一次的,哪怕还他上次深渊的恩情,也要救他这次。
他思索一番,联系上了白洛杉,斟酌语句。
“师兄,你们这个阵法,可真厉害。”
白洛杉的心情显然十分愉悦。
没有什么事,比垂钓者看着鱼上钩更愉快的了。
“你离远一点,免得误伤了。”
秋云商干巴巴一笑。
“我刚才差点就跑去了,师兄你说你,你将阵法布在了这里,竟然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要是不知道,跑到了里面去可如何是好。”
白洛杉微笑:“你若是进去了,我自然马上来救你出去。”
秋云商:“你虽是这样说,可真到那一刻,你万一不来,我不也只有等死么?”
白洛杉察觉到他语气不对劲,知道他对自己转移阵法却不告诉他这件事,有了意见,他不愿两人离心,当即道:“你的意思是?”
秋云商直截了当:“如若今天进阵的是我,我该怎么出去?”
白洛杉叹了口气:“这阵法威力霸道,无与伦比,杀气一轮强似一轮,是世间最强的杀阵,不可能有任何人能逃得脱……”
“唯一有一线生机的方法,就是同时进去两个人,黑气只有七轮,分散攻击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承受全部来的容易。况且,如果有两个人,就可以在对方被攻击时出手保护对方,或许,勉强能捱过全部攻势……”
他话音未落,秋云商已经进了阵。
就当是……还他的。
第四轮黑气已经蓄好了力,朝曲辞徴砍去,秋云商马上用灵力为他开出一个防护罩,挡去了部分攻击,只是能挡的有限,虽然曲辞徴自己也躲去一部分,但是剩下的漏网之鱼也够他受的了,他一声闷哼,整个人跪倒在地。
秋云商忙上前扶住他。
“曲辞徴你看着我,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只是引你进阵法的幻影,你清醒一点,下轮黑气很快来了,你记得保护我。”
曲辞徴满脸鲜血地看着远处的人影。
“我……我想去看看他……”
秋云商简直崩溃:“你都快死了还想着他,你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人!那不可能是人!”
曲辞徴伸手推开他,只是手上没有一点力气:“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死之前,过去看看他……”
一百年,他真的,太想他太想他了。
秋云商气道:“曲辞徴你是什么绝世大傻子,那个人一来不喜欢你,二来是幻影也不是真的,你就这样等死,对得起爱你的人么?无妄海的魔修们,个个都还等你回去,结果你竟然心甘情愿死在这里!”
曲辞徴试图站起来,只是没有一点力气,他撑着秋云商,强行站起来,盯着他一眼轻轻笑了笑:“你、你出去吧,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他一直是想我死的……”
秋云商抓住他的手,将他拽下来:“别往前了,第五轮很快来了,不配合好,我们都会死。”
曲辞徴看着他的脸,微微一笑,挣开他的手。
第五轮很快就来了,但是,在黑气过来之前,他用仅剩的力气将秋云商推走了。
秋云商看着他整个人被黑气包裹,再也看不清,而地上涌出大片的血水,一时眼睛都瞪大了。
“曲辞徴!”
他扑上前去,黑气像密集的蜂群,轰然而上又顷刻散开,曲辞徴整个倒在地上,除了微弱的呼吸,几乎和死了没有区别。
剩下还有两轮。
最后一轮,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抗得过。
他扑上去扶起他,终于明白:“你就是自己想死的,对不对?”
他内心深处,本就有着一道自毁的念头。
或许他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为什么他做不到巫行云喜欢的那样。
为什么他要背叛仙门,为什么他要大逆不道弑父,为什么他要偷盗魔种……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是违背公序良俗的,他虽然做了,也没看得出后悔,但内心深处,不是不痛恨自己的。
何况还有最心爱的人的冷眼
所以在他心里,他是该死的,如果死在心爱的人手里,也能算死得其所。
曲辞徴疲惫地抬眼看着他:“你,你不用管我……”
秋云商心痛道:“你一定要撑住。”
曲辞徴疲惫道:“撑不住,你带我过去,好不好。”
秋云商悲痛欲绝:“你要是撑不住,下轮就落在我身上了。”
曲辞徴低头,竟无声地笑了笑。
“你何必呢?”
秋云商将他抱起:“好罢,我抱你过去,你记得撑久一点……”
他抱着他,清冽的冷香在水汽之中,越发厚重,他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呢?
下一轮来了,他两要怎么办?
他想不出办法。
那个巫行云的幻影时间越久,便越僵硬,眼神和表情都不复一开始的灵动,他机械地在林中走来走去,只是不让曲辞徴靠近。
秋云商却没那么好的耐心,他直接丢个定身咒过去,将人定住,然后在继续上前。
这假人做得,实在太逼真,太逼真了。
连脸颊边一粒灰尘大的小痣,都是还原的。
曲辞徴被放在人影的面前,他想上前去,却没有力气。巫行云惨白的脸和柔软飘逸的衣衫,组成一个自带光晕的神像一般,在他眼里发着光。
他蹒跚着走过去,似乎想抱抱他,
只是没有拿身上的匕首,也没有用藤蔓去缠他的脖子。
秋云商忽然明白了。
他是想等下次杀气来临时,同怀里的人同归于尽。
他刚拥他入怀的瞬间,幻影便消失了。
*
大湖边上,白洛杉忽然手一抖,刚上钩的大鱼送来了钩很快游走,他盯着一旁桌子上的棋盘,面色难看。
他是布局者,掌控全局之人,棋盘之上,阵法之中,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是黑子与白子咬在一起,如果要吃对方的子,杀敌八百,势必自损一千。
他舍不得。
他叹口气,收起了杆。
抓不了鱼,自然要收起来珥。
奚平谷里,连城郁与一队镜清派弟子缓缓靠近。
他性格散漫,原本整日享受祖荫,不缺资源,得过且过,十分快乐。
但是因为一个无聊的赌约,被一个魔修抓去了无妄海,差点被逼弃明投暗,丢祖宗八代的人,成了个小魔修。
幸好他运气好,得遇贵人,逃了出来。
逃命之后,他原来还放不下救他的贵人,想要折返回去找找他,没想到在西海岸边,大海之畔,怪石嶙峋之中,遇到了一个生平仅见的美人。
他问他:“你回来做什么?”
他不是没看见他,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连城郁道:“我回来找一个人。”
“你找他做什么?”
“他救过我,便是我的恩人,既然是我的恩人,我当然不能抛下他一走了之……”
谁知他听了这个,忽然陷入了沉思。
良久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叹气道:“你走吧。”
连城郁犹豫:“那他人呢?他没事吧?你将他藏在了哪里?不见到他,我不走……”
那人显然被他一连串问题激怒了,一甩袖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再啰嗦,我就彻底送你去见他!”
他本意是给这个人喂下魔心,让他彻底变成魔修的,但是连城郁却误会了,大惊气色:“他果然是死了么?你们这些魔族,好歹毒的心肠!你还我秋兄!”
他想上前去和这人拼了,可惜道行微末,难以匹敌,这人修为竟然深不可测,比他爹还要厉害百倍,所幸没有取他小命,只是不耐烦地将他丢远了,他后面反复思索,虽然想为秋兄报仇,但毕竟没这个实力,不过那个蛇蝎心肠的美人,只得先行作罢。
他重回门派,一时之间有如脱胎换骨,再也不整日游手好闲只顾玩乐了,反而勤恳精进努力提升。
这次听见孟于歌在门派招募弟子跟踪玄天修华的人,便当仁不让地跟来了。
他们守了一上午的大阵内,此时声响剧烈,隐约可见杀气阵阵。
大家都十分好奇阵法里到底困住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大魔头,更想趁着众人未到,打算捷足先登,先去探探谷中到底是有什么两位强者都如此在意的宝贝。
但是刚一靠近,看见阵法里的两个人,连城郁就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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