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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奕轩对兄长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六岁那年。
芒种前后,他随华老爷去江南走亲,临行前还被朝语抱在怀里亲昵地叮嘱:出门在外容易水土不服,一定要小心吃东西,切记不可贪食。
来回短短二十天,再到府上时却是大公子的出殡日。
“兄长怎么会生病,他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吗?”使劲用小手狠狠拉扯赵御医的衣襟,尖厉童音响彻整个大堂,伴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撕心裂肺。
仆人们皆低头不敢言语,只有赵御医正襟危坐,任他不停地攥着衣角哭喊,半晌才道:“医者就不会生病吗?”冷冷的没有任何波澜。
他从小过继给华家,从未体会过生父的半点怜爱,赵夫人性情柔弱,凡事都由夫君做主,弈轩对于赵家仅有的眷恋全部来自于儒雅兄长。
朝语总是将小家伙拥在怀里,温柔地教他念书,鼻尖弥漫着兄长身上淡淡茶花香气,是男子幼年时最美好的情愫。
不由得叹口气,如若自己那年不离开京都,如果他在——其实一个六岁的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可是至少他在。
门外不远处走来两个花匠,一个提上水壶,一个手捧兰花。提着水壶的眼尖,瘦小身躯快走几步,踮起脚好奇地问:“这院子的门怎么是开的?”
“你是不是昨儿喝酒现在眼睛冒花咧,谁都知道老爷避讳,从不让人进去。”另个胖墩墩地一遍摆弄兰花,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赶紧吧,今早上下雨,这会儿才放晴,活儿还多着呢。”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走,显然不把这间院子放在眼里。
明明是开的呀!另一个嘴里不停唠叨,不敢怠慢手里的活,赶紧追过去。
华弈轩被二人的说话声拉回现实,众人都不愿意提起赵朝语,明明有那样难以忘怀的容颜与品格,竟好像从来没存在过消失殆尽。
他准备离开,并不想因待太久而引起下人多嘴。
一阵强风吹来,树叶不停地摇摆,哗哗作响,吹起男子青色衣衫翩翩起舞。
他侧身瞬间,惊鸿一瞥,瞧到不远处窗户下的杂草中开着两三株黄色茶花,柔软而有弹性的心型花瓣好似风中摇曳的铃铛,娇艳绝伦。
纵使是无人问津,茶花依然还是开了。
他又情不自禁地返回,穿过杂草将那茶花摘下一朵,望着花瓣出神好久,忽又想到与林思淼的婚事尽在眼前,应该去钗钿阁给她挑个首饰,也不知是茶花还是海棠花更讨她的喜欢,全然忘记还从未给女子提过此事。
太师府上,林小娘子正从浣花馆走出来,旁边是冷若冰霜的晏二公子,她心里有点慌。云散日出,回溟碧苑的路并不长,即便如此,还是不想与身边人同行。
“哎哟,”突然停住,佯装刚想起来似地:“小女子忘了今日约好去看喻潇郡主,就此别过公子。”说罢抬脚往一侧的延楼游廊上去,好似逃命般。
“林小娘子,”晏瑜然转身瞧过来,“可觉得在这里缺点什么?”
她赶紧摇摇头。
“那是有人待你不好?”
“不,姐姐们都对我照顾有加。”心想除了你别人都挺好,就算有个安玲珑,恐怕还是由于二公子你的原因。您——就是那万恶之源啊!
林思淼这几日也听下人说过晏瑜然的性情,知男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十几岁就上战场厮杀,素来冷酷。她屡次想打探指环的来历,都被这双眸子劝退,保命要紧。
瑜然顺势坐在扇面亭下,凝视着池塘里悠游的小鱼儿,语气随意,“不如留下吧。”
林思淼听出话外之音,清楚晏瑜然可不是夫人那般好性,必需要直来直去给个答案。
她微微施礼,“小女子不才,一直想留在府上照顾大公子,但由于早就许给翰林医官院赵家,所以不便长时间待在贵府。”虽然心里还在闹别扭,目前也只有这个法子。
“哦?”晏瑜然居然笑出来,“我看林小娘子的性格,不像是安于做侧室的人啊!”
此话正扎在林思淼心头,却还要勉强笑笑,“人世间之事不过求个缘分,两情若是长久时,也不在乎这些虚妄的名分。”
晏瑜然幽深的眸子里泛起涟漪,觉得这话挺有意思,“是吗?”难得乐悠悠地:“那就祝小娘子百年好合。”
男子嘴角上扬,讳莫如深的笑容荡漾在唇边,寻思这世上有没有自己不能达到之事。
晓月星辰,朱栏彩槛,绿色琉璃瓦在渐暗的月色下流光溢彩。
勤政殿内,大穆朝的第三代帝王正望着如山的折子发愁,这朝堂之上冗长繁琐的礼节桎酷,各个官员垂垂老矣的面容,让他喘不上气。
大穆朝的变革迫在眉睫,最近已经升晏瑜然做三衙殿前司,下一步准备提拔贾乃玉和何子谦,可惜——何子谦!皱皱俊秀眉头,眼睛弯成好看的弧线,居然只想做个情种。
何状元郎在审判时的一举一动,陛下皆看在眼里,他如此聪慧,早就猜出其中端倪。不由得冷笑几声:现在不能动,不见得永远不能!纤细手指又翻开另一个折子。
殿外两个小太监哈欠连连,相顾无言,唯有无奈地撇嘴。陛下简直是勤奋过人,他们天天都得陪着熬。
远处的高大太监端着侍寝牌子走来,小太监们立刻抖擞精神,点头哈腰。
高太监表面满脸严肃,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实则心里也直叫苦,这位主子多久没招人侍寝了,钱太后可不高兴呢。
大穆朝后宫辈份分明,侍寝按照月圆月缺来制定,月前十五日为渐满,后十五日为渐缺。初一至十五由地位低轮流到高的后妃,十六到月底反之,由地位高的轮流到地位低的。皇后固定十五,十六独享龙恩,其他妃子同级别的太多便没有那么幸运。
侍寝之事由女官专门管理排序,当日将同个级别妃子的牌头放好,再由大太监呈给陛下,嫔妃众多,此举为的是雨露均沾,各宫都有机会。
但实际上从先帝独宠钱贵妃开始,侍寝制度已经形同虚设。再到当今圣上,除皇后独享日外,太后平日里也经常授意将亲侄女的牌头放上,暗示陛下要多怜惜皇后。
圣上之前温顺听话,对皇后万般宠爱,可惜对方迟迟不见有孕,加上亲政后满心思都在朝堂,索性很久都不去后宫。
高太监小心翼翼地躬身在一旁侯着,双手举高端过头顶,身材滚圆像个大熊,圆溜溜小眼睛偷瞄两眼,只盼望圣上能随便翻个牌子,省的自己又白白站一夜。
晚饭后他已经来过,陛下正与晏副使商量边境之事,高太监不敢打扰,这会儿才又眼巴巴地来一回。
蜡烛燃尽,宫女添上新油,圣上依然目不转睛地瞧着奏折,他的老腰可就要撑不住,又仗着胆子喊了声:“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早些休息。”说着略微晃晃盘子。
穆潭桓抬抬眼皮,又看到皇后的牌子摆在最前面,懒得搭理,清清嗓子,“退下吧。”
好嘞!高太监心里庆幸,虽没翻牌,也算是祖宗有句话。
他正想退下,忽然瞧见陛下满面笑容地朝自己勾手,赶紧朝前低声应着,“陛下还有吩咐?”
“近一点,”穆潭桓更是笑意满满,玩笑般,“再近点——”
他又谨慎地走几步。
穆潭桓一副逗鸟儿模样,单手撑在龙案上晃动指尖,将头凑近道:“高爱卿,这侍寝制度是祖上订的,还是你说了算啊!”
高太监立刻噗通跪下,哆哆嗦嗦,“陛下,侍寝之事由女官按规矩所定,奴才只是递个盘子。”
圣上笑笑,微挑的眼角含着一汪桃花水,姿容甚美,倒把高太监看愣。寻思圣上并没有真的动怒,舔上脸极近献媚,连声音都打着转弯儿,“陛下圣明,这是——哎呦,逗老奴解闷呢。”
穆潭桓低笑不语,伸出指尖又挑出本折子瞧。
高太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心想这可好,今儿又要陪站一夜,主要是躬身哈腰的姿势太难过,还举着个大盘子。
两个门外的小太监看他还不出来,心里有数,想乐又不敢吭声。
穆潭桓还在琢磨午后晏瑜然的提议,男子想要亲自挂帅收取云山六郡,他有些心动。
几年前与银族的那场大战,本朝虽胜由败,军队元气大伤,国库财力倾尽。好在这几年休养生息,又有了晏瑜然这样的人物,元山六郡乃军事要地,若能回归大穆朝,便是万世之功。
他叮嘱瑜然要做完全之策,男子回到早就在为此准备,陛下心里欣慰至极。
“只是,”晏副使笑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爱卿请讲。”
“此去关外环境复杂,最怕兵卒生病,除了一般的军医,臣还想带上几个有名的翰林御医随行,不知可不可以?”
“准了,还请副使随心挑选。”
龙舟香漏缓缓燃,穆潭桓伸个懒腰,眯眼瞧见仍跪在地上的高太监,哼了声笑道:“把爱卿忘了,真是委屈公公。”
“瞧陛下说的,能跪着陪陛下那是老奴的福气。”到底是宫里泡大之人,明明心里别扭,此时还真就一脸幸福。
“陛下,”瞧着圣上心情好,他瞅瞅自己手中的嫔妃牌子,跪着走近几步悄声道:“陛下日日劳累,确实也没什么乐子,不如抽空到宫外走走,既看看民生,也透透气不是。”小眼里尽是谄媚的光,又带些兴奋,满脸褶藏着讨好二字。
“宫外有什么乐子?”
“宫外啊,那乐子可多了。”瞧他一副俯首低眉,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穆潭桓哈哈大笑。
“你一个太监知道什么!”
“老奴不知道也听过嘛。”看陛下并不生气,顺着线就往上爬,“比如这七十二家酒楼里就不少新鲜玩意儿。还有啊——”在陛下身边耳语,“索河边上有家新开的绮丽院。”声音越来越小。
他一副心痒痒的表情,穆潭桓哈哈大笑。
此时突然小太监进门来报,说帝姬柔姿在外面等候。穆潭桓收敛笑容,心想夜已深沉,怎么家姐还未歇息,挥手让高太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