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佣人走进房间.端來一碗莹透少油的海鲜水饺和一碟调好的淡酱.轻搁在床边的几案上.空调机冬暖夏凉地吹着.精致的加湿器在房中央喷洒沁凉水雾.梁忠文足下的按摩器正闪着运作中的蓝光.
如此优渥的养病条件.总会让魏荣光想起昔日冷院中的外婆.满院子的药渣和苦味.外婆肩周炎发作.痛得在床板上一边打滚一边骂天骂地.冬日里风大时.若初会拿毯子塞住外婆房间的门缝和窗缝.有次还傻乎乎地被夹了手.而他一晚上要起來好几趟为外婆替换那个敷肩的热药袋.每每烫出一手的水泡.第二天又烫出一层新的……
他们什么都沒有.除了爱.什么都沒有.
梁忠文突然握过魏荣光的一只手.这两只交握的手长得那么像.都有洗不掉的机油痕迹和劳力留下的茧子.“自从我回到家乡.总感觉有人在召唤我.劝我不如归去……我在这里负过别人.如今我的病.可能也是在偿债吧……小魏.你听我说.我当你是我的半个儿子.等我不在了.我的遗嘱中一定会有你的名字.即使袁劲有意不容你.你在徽野也会跟他等量齐观.我过世后.请你辅佐他.别让公司在他手里败落了.”
“我只希望董事长能长命百岁.”
魏荣光沒有说出下一句:然后赤条条抑郁终老.
买下卞总的股权后.魏荣光再度成为了徽野人的视线焦点.指点江山.享誉业内.如今.他已不再担忧自己日渐响亮的名气会引來卢凯之流.以他目前的手腕.用一点甜头封住几张嘴并非难事.
当吴若初得知魏荣光在徽野攀登到了怎样的高度时.微微吃了一惊.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五年前.他只不过是汽修厂里朝六晚九沉默寡言的修车工.而五年后.他已是大企业的扛鼎人物.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征服什么.摧毁什么……她感叹自己爱上的人果真非比寻常.可她宁愿他只是个凡人.
吴若初搬出聂家后.生活渐渐恢复了常轨.如同吱呀呀的木头车轮徐徐推向前.唯有工作和女儿能够装点她清水一般的日子.这天.她刚从廖子君那里回來.走到事务所门外时.却发现门前居然沒有蹲着钉子户徐恩砚.顿感意外.
直到开门走进去.聂琼扎着一方热带鱼似的彩色头巾迎了出來.充满异域风情地向她招了招手.“还不速速欢迎我回归.”
“姑姑.”吴若初赶紧上去抱了抱她.“我还以为你过一阵子才会回來呢.”
这次聂琼奉了丈夫之命出去旅游.本來计划游遍半个地球.毕竟是逃难去的.总要各处飘着才像那么回事.而且一去通常就是归期大约在冬季.沒个准头.所以吴若初着实沒想到她这么早就回來了.
“你姑父在道上跟人斗智斗勇.棘手得要死.我呢.满世界观光拍照.说得过去么.”聂琼从包里拿出一些小礼物和纪念品送给吴若初.“我是他老婆.他倒了我也沒好日子过.对吧.我哪里放心得下他.所以就先回來瞅瞅他.”
“姑父那边……真的有事.”吴若初沒看那些礼物.只是担心道.“既然这样.姑姑回來岂不是有点冒险.你应该照姑父说的……”
“行了.要是你男人碰到了事儿.想尽办法把你支开.说那是为你考虑.你会一走了之吗.”聂琼扶了扶花头巾.“当然啊.我也不是对你姑父多么情深意重.我聂琼这个人啊.只是道德标准比较高.做不出抛弃丈夫的事……哦不对.我要是道德标准高.还会嫁给黑-帮老大.乱了乱了……”
聂琼就是这个样子.谈到什么都是马马虎虎两句玩笑带过.让人连宽慰都无从切入.
“呀.对了……”聂琼将一只手掌拦在嘴边.压低声音说.“刚才我來的时候.发现门口蹲着个委托人.像个讨饭的一样.啧啧.是那个什么徐先生吧.我看他在外面蹲得实在太可怜.就让他进來坐了.喏.在里头等你呢.”
天边的晚霞褪落了.吴若初一如往常在办公桌前坐下.眼前的徐恩砚映着残余的夕色.一张脸折射出层层暗影.薄唇微干.如沙漠中渴了许久的人.
吴若初就这样隔着柔纱似的暮霭望着他.眼睛竟有些酸涩.涌出一点湿气.
“聂太太.你怎么了.”徐恩砚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沒什么.”吴若初把手里一本旧而脱页的黑色硬皮记事本关进了抽屉.
聂琼在事务所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徐恩砚却一直坐了很久.这一次.吴若初不再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驱赶他.沒再说“你别來了.别再做些无用事”之类的话.她破天荒地把徐恩砚挽留了下來.两人聊了一整晚.直到天快亮的时候.
在这漫漫清宵之中.徐恩砚向她说起了许多关于廖子君的回忆.都是碎片式的.像一些细小的补丁.又像一群萤火虫.在事务所深夜寂冷的空气里散开又聚拢.凑成廖子君的音容.
徐恩砚看上去是这样冷情的男人.可那些往昔.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是细部微节.他都能说得上來.譬如.廖子君喜欢用吸管细细地嘬着水豆腐.每次被甜着了.都会条件反射地轻抖眉梢……
再譬如她功课不好.每次演算稍微难一点的数学題.都要在稿纸上写很多杂七杂八的步骤.绕个比游泳池还大的圈子.最后的得数还是错的……
又譬如.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微风吹拂的山林之中无羁无束地跳舞.只跳给他一人看.有一次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衣服.而他反倒点了点头.“哦.你这是要给我跳一回脱-衣舞吗.”
吴若初将这些片段拿來与今日的廖子君对比.只觉得判若两人.徐恩砚持续地回顾着.时而竹筒倒豆子一般.时而却悲伤得说不下去.他曾在心里那般珍重她.可她却以为他并不珍重.因此.她也不懂珍重自己.
“我说过的话她都不当真.她觉得我每句话都是骗她的.”
“那是因为你从來沒给过她安全感……当然.你自己也沒有.”吴若初起身拉开了事务所的窗帘.窗外的天空渗出微亮.“你上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前.”
“对……七年前.我和唐樱办完了徐义龙的葬礼.唐樱想动身回家去.可我说.要再呆几天.在老地方走走看看……唐樱陪着我上了那座山.山里到处都是子君的影子.突然……我一转身.真的在路上看见了子君……”
吴若初熄掉了桌上的灯.“徐先生.你和廖小姐以前经常去看日出对吗.今天时间正好.不如我们也去海边看一次日出.边走边说吧.”
七年前.徐义龙下葬后.军中的旧属纷纷推举徐恩砚回來接任其官职.徐恩砚却坚持让贤给了别人.
父母弟妹都已去世.徐恩砚沒有了想要守护的人.空有半壁江山也是枉然.再说他和唐樱快要结婚了.两人的共识是再也不要去触碰那些权力斗争.
同唐樱一起返回唐家所在的边境小镇之前.徐恩砚悼念式地重登了初遇廖子君的那座小山.山风回旋.日头斜斜地照着.不寒也不暖.
徐恩砚望向山下大片广袤的城市.望向远处碧绿的农田和苍蓝的海.这些年似白驹过隙.昨日徐家还是高高在上、无边升平.今日就已尘归尘、土归土……世事莫过如此已矣.
或许他真该如父亲所言.珍惜眼前人.
唐樱始终伴随他一侧.挽着他的手臂.与他在山中慢慢走.徐恩砚去看过了徐家废置在此的山间别墅.还有已被改建成一座钢铁厂的廖家军事基地.至今他仍想象不出.子君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绑着炸弹迎着枪口往里闯.
她为他溅满了洗不去的血.至今生死未卜.而他只能站在这遗址之上.回首已是百年身.
唐樱似乎看出他的脸色就像病了一样.“恩砚.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们回旅馆吧.”
“嗯.我还好……不如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逛一会儿.”徐恩砚还想去望一眼他和子君的山洞.所以不希望唐樱在侧.“我会回來陪你吃晚饭的.”
“我也不累.”唐樱顽固道.“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奉陪.”
“不用了.我……”
唐樱等着他说下去.可是那句话不知怎么就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只一瞬之间.徐恩砚感到自己像是被自天而落的巨锤狠敲一下.魂魄出窍.铮铮作响.
后方的林子里传來渐近的呼唤声.带着一点尾音上翘的山野乡音.那是徐恩砚时至今日仍烂熟如发肤的嗓音.曾夜夜在他枕边低喃.
林子里腾起大风.飞出数只灰黄的冲天鸟禽.那个女人的声音静水无波.只是悠悠地喊着.“小西.你在哪里啊小西.小西……”
徐恩砚甚至不敢急着转身.根本不敢.唯恐动作一大.梦就这么醒了……
他只是很慢地侧过一半肩膀.乍望见林中飘过淡zi色的裙角.裙下只露出一只左脚.右边则是虚空的.拄拐的女人踩着高低不定的步子走近.茫然而平和地左顾右盼.仿佛世上只剩下了她口中的“小西”需要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