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阮慎谦一直见不到阮伊的面.
每次去学校找她.她也总是不在.他打电话给她.想跟她谈一谈.而她只是淡淡敷衍过去.说自己很忙.要挂电话了.
他试着问起她在忙什么.是不是毕业手续太繁琐.她只说最近在找工作.房租和日常开支都迫使她早点谋一份生计.
阮慎谦沉默.眼下是三伏天气.她顶着大太阳在外面投简历的样子着实令他不忍.“钱不够我可以给你……你不愿意.那就当作是我先帮你垫着.别忙着找工作了.”
回答他的却是一串挂断后的冰冷忙音.
挂下电话的几分钟后.阮慎谦才猛然省悟.阮伊刚上大四的时候说过.很想去某个炙手可热的服装设计公司应聘.那时他以送她出国留学为由.并未把这件事纳入考虑范畴.
如今想到这个.他立刻调动手上资源去打听.得知阮伊果然给那家公司投了简历.他坐在心台制药的办公椅上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拿起电话.打给了该公司的负责人.
他只不过是想让她求职的路少点曲折.
阮伊很快拿到入职通知.心情稍稍有了一抹亮色.当她自信满满地去公司经理那里报到时.经理却面露谄色地送了她一支钢笔.“阮小姐來这里工作.敝公司真是蓬荜生辉啊.我们一定不会辜负阮先生的嘱托.阮小姐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
阮伊把钢笔缓缓推回原位.梨涡渐深.“经理说笑了.阮伊不才.怕是无福消受.其实我今天來.是想告诉经理.我可能沒有这个荣幸为你做事了.我已经找到了别的工作.说來真是抱歉.”
她转身跨出办公室.步履如风.心中却疲倦得无法言说.
她试着告诉自己.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好工作.一个人生活而已.所需不多.來去无求.日子总不至于比当年那个餐风露宿的孤儿更窘迫.
可是再想想.她好像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单纯美好.那个不知孤单为何物的小丫头.在沙滩上踩着自己的影子.竟也觉得很快乐.
终于有一天.大概晚上八点多.阮伊从一家三流杂志社实习回來.竟然在自己的住处门外看见了踱步等待的阮慎谦.
真要查起她的地址.凭借阮慎谦的人脉又哪里会查不到.他起初只是不希望这种手段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难补救.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阮伊放慢脚步.知道这次是躲不掉了.从她搬出去的那天起.她和阮慎谦再也沒有见过面.在他们共度的十多年光阴中.她还从未离开过他这么长时间.最久的一次应该是长达半月的一场高中夏令营.
楼道里有盏笼着轻纱的感应灯.眼前慢慢走过來的他依然是她梦中的模样.衣着面貌都沒什么变化.看不出他已经结婚了.与另一个女人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他站在她面前.仿佛还是那个承诺过要疼她爱她一辈子的舅舅.
他微浮的目光投向她的耳际.“你把头发剪短了.”
“哦.是啊.”阮伊感到短发刺痛了耳后.她伸手摸了摸.扯谎道.“这样好打理.”
“留了那么久的头发.为什么就这样剪掉.”阮慎谦话里有藏不住的惋惜.
“舅舅.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阮伊笑了.
阮慎谦一愣.再冷静自持也不由得有些受挫.“是啊.你让我别管你.所以你住在哪里也不告诉我.我平时给你打电话.你半个字都不愿跟我多说.回家也故意避着我.伊伊.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这些年我沒有亏待过你.你觉得你这样对我.合适吗.”
“是你说的.我不该一直在你身边黏着.现在我听了你的话.出來自立门户.你为什么还是不满意.你是我的养父.这几年你沒少提醒我这一点.你已经把我养育成人.现在你结婚.我独立.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你非要让我做个天底下最懂事的女儿.每天凑在跟前对你尽孝.你的妻子恐怕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她尖锐的话语像在他身体里刺了一刀.她为自己的任性而羞愧.却不肯悔改.或许只有面对着最亲的人时.她才会这样出口伤人.
他淡色的面孔中蕴着怒火.置于身侧的双手无声地握拳又松开.
四周只剩下感应灯的倦光.像是某种带有腐蚀性的柔化剂.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出的话仍是长者般的规劝.“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当成陌生人.如果你觉得你还沒整理好感情.我不逼你.可你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那个服装设计公司你为什么不去.只是为了跟我赌气.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另找好工作.何必在那样的杂志社屈就.以你的潜力.那种地方怎么配得起你.”
“舅舅.我说过.我沒有什么事业心.在哪里不是为一日三餐而忙.只要我能平静生活就够了……”阮伊靠在了硬邦邦的家门上.“周末的时候.我还会去画室教一些学生画画.每次八十块.都是我用劳动换來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决定怎样才是幸福.你一直说为我好.究竟是真的希望我好.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舒服一点.别人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养女在外面打拼.你的责任感也不容许我这样为生计所累.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接受你的体贴了.”
阮慎谦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來.这朵倔得要命的花.分明是他一手浇灌.却将满身的刺都对准了他.半晌.他才又问道.“你那个杂志社怎么加班到这个点.你是女孩子.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來.住的地方也沒有人照应你.你叫我怎么放心.”
“你是说我应该找个人來陪我.”阮伊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点子.“我也是这么想的.舅舅.我不会让自己一直孤零零的.”
阮慎谦嚼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任由她快意凌虐的目光一下下凿着他.“你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对吗.”
其实他很想知道她的住处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从小被他娇惯着.不一定住得惯这里.这片地段的房租很便宜.环境虽然算不上差.跟她从前的生活却是天壤之别.
“都这么晚了.下次吧.”阮伊定了这样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时间.笑着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你的妻子……会在家里等你.别让她猜疑什么.”
她满足于自己的笑里藏针.直到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哗哗作响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大小药盒.方砖一般垒起來.“你自己住到外面.身边不备点药不行.这些都是常用药.当然.我希望它们永远不会被用上……怎么.连这个都要拒绝.你的养父给你送几盒药.好像并不过分.”
她一把接过袋子.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家门.她很想质问他为什么还要來招惹.为什么不能对她坏一点.
冰凉的门页吻着她的耳廓.她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只听得他逗留了一小会儿.随即是渐远的脚步声.寂灭在楼道里.
她把袋中的那些药搁进抽屉.不打算再想起.却发现袋子底部竟还藏着一套眼罩和耳塞.
阮伊抱着袋子大笑特笑.阮慎谦想用这套可怜的装备为她抵御雷电的恐怖.可她害怕的真是雷电吗.他怎么这样糊涂.或许他已经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才会笨拙至此.
她把眼罩和耳塞扔进了垃圾箱.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糊着暧昧的油.直至午夜.她想冲淡那恼人的浓稠情绪.便起身拿了零钱.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罐可乐.
便利店里有亮堂堂的白色灯光.寥寥无几的客人在货架前兜圈挑拣.阮伊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找准了目标.手伸向架子上的可乐.那是她喜欢的柠檬味.
在她伸手的前一秒.旁边有个男人也探身去拿同一罐可乐.他的动作在阮伊出手时戛然而止.
阮伊捏起可乐罐子看了看保质期.抬起头准备去付账.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手依然顿在半空.
“阮伊.”老友重逢的语气.
阮伊望着眼前那张暖意盎然的笑脸.青涩的记忆萌动复苏.“萧宇.好久不见.”
当初那个憨憨的男生为了追她.把一首狗屁不通的情诗写在一张丑不拉几的蓝色心形上送给她.却成了她学生时代唯一的粉色回忆.现在.他长高了很多.大方地笑着站在她面前.肩膀宽阔.过去的影子犹在.
他们在便利店外对酌.喝光了喜欢的可乐.又换成了啤酒.两人信马由缰地谈起高中时的趣事.嬉闹感动仿佛就在昨天.又说到毕业后各自的苦乐.分享着这些年彼此未参与的那一段.不胜慨叹.
阮伊声称自己碌碌无为.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画插图.每天上班下班.一成不变.萧宇并沒有像别人一样诧异于她的大材小用.而是笑笑说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某个新闻网站写稿.别人都说他的文章牛头不对马嘴.特别招人烦.
阮伊听说过那家网站的名字.那里的文章以针砭时弊的辛辣笔触著称.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萧宇写给她的情书.怎么也沒法把当时的稚拙矫情和如今的文字斗士联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