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至,两个换班的侍卫手按腰间黑色剑鞘的佩剑,不紊地并列着,匆匆步向齐铭宫,表情肃穆,却是满怀心事。
“国君从战争中回來后,一直沉着脸。有时……” 体格强壮的那名侍卫向环顾四周,随即收回目光,“有时甚至对婢女奴才大发雷霆,这,不像是王的作风啊!”
“因为统一的计划被邪娘子所阻呗,大战三月,苍腾牺牲了四十万的兵力,又拘了鹰之国君,胜利已经在望,谁知邪娘子在这时候带着木小姐的遗体冒出來,提出了这等惊诧人的条件。”
忆起半个月前木简歆在诸人眼下附尸还魂的事情,方才接话的瘦削侍卫不免有些遗憾,“可惜了,我沒有被划归武卫队,无法目睹木小姐复生,听我那从战争回來的长兄说,邪娘子施法之后,木小姐就从琉璃棺椁里坐起來了。”
“咳咳,倒是听说是木小姐对王冷淡的缘故……据闻邪娘子随手一挥,万军溃败,她或许能助鹰之国赢了战争,怎么会……”
强壮侍卫的话刚到这里便被堵了回去。
“什么助鹰之赢了战争,你可是苍腾人,要是被国君听到了,你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强壮侍卫一惊,不再言语,与瘦削侍卫默默地向齐铭宫赶去。
邵柯梵垂首注视着案上的书卷,然而,字目清晰的内容在他眼里却是一片混沌,模糊得如同被搅拌过的稀粥,搁在宝座上的手也在不为人知地轻颤。
怎么会这样,怎么竟是这样!
半个月前,他从战场带回复生的她,虽欣喜若狂,但亦察觉到她的不快,然而,他只是以为她恢复人身,一时无法适应而已。熟料,回宫十來天,她一直满面愁容,看他的眼神,也不似原來那般浓烈似火,反而清冷了许多,仿佛穿过他,看到了别处。
她作为亡灵存在的三年,遇到了什么?还是说,她带着对他的恨,孤零地漂泊莽荒,怨念越來越深,挤占了爱的空间。
如果说,他实在罪孽深重,那么,他为她忍受几年噬骨般疼痛的折磨,为她放弃了统一,这还不够弥补么?
果弥端着一杯热茶步入书房,看到国君眉头紧蹙,双目迷茫,知道他的深思已在那个魂归的女子身上,怕扰了他,便将茶杯轻置于岸上,悄无声息地退出。
“果弥。”邵柯梵淡淡开口,“去,看看木小姐怎么样了?”
“是。”果弥敛襟略微施礼,轻步跑了出去。
然而很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來,眼色慌张,“禀告国君,木小姐不见了,小余姐寻了宫廷后院,亚卡还在。”
邵柯梵脸色一沉,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让她出去,站起身來,负手注视着窗外。
又去那个巨坑旁了罢!
归來十五天,她每隔三天就去一次,久久凝视。第一次,她竟两天两夜候在那里,不吃不喝不眠。
那个地方,究竟留下了什么,让她如此执着?
他忽然想起,曾经,他为了不让苍腾的山泽留下疤痕,耗力填坑,她却拼死阻挡。
那时,他等待她与他一道回宫,在空中用内力维持两个小时,却等不到答复,只好落寞归來。
那个地方,究竟留下了什么,让她如此眷恋?
方才,他之所以叫果弥去看望她,只是为了确定她在与否,他竟有些害怕,不想亲眼面对她接连不辞而去的事实。
亡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真的是独自孤寂地飘零么?
忽然想起一个人來,邵柯梵一个激灵。
他竟然忘记了,他们是同一天离开人世的。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題,本属于莽荒之渊的他,为了简歆,逃避转世,与简歆走到了一起,后來,或许发生了变故,她宁愿守着他消失的地方,一辈子。
是的,他们肯定遭遇到了什么,他消失了,因为她注视着那方圆十里巨坑的时候,眸子里竟是别离的痛楚和深切的怀念。
那么,为了抵御那场灾祸,盗雪麟,也是他们共同为之的罢!他一直在疑惑,除了她,还有谁知道他床下设有暗格。难怪,一个出招狠厉,一个不忍动武,只是愚笨地用赤手相抢的方式,那时,他分明感受到了虚无的手腕上那股武功的劲道。
所谓的灾祸,莫非,來自地狱? !
那些不曾想起的问題竟然接踵解开,仿佛有一颗粗钝的长钉,旋转着,搅进他的心脏,贯穿后背。
怎么会是这样?
他们走到了一起,共同相依,一道面对艰陷。
他竟以为,她一直在孤独地飘零。
怎么会是这样?这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
三年,一日又一日,说漫长也漫长,他们共同经历了多少,留下了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
难怪,她会不断去往那个地方,以虚度光阴的方式作无望的凝视。
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邵柯梵阖上双眸,却是一阵眩晕袭感來,身躯站立不稳,向前一步,踉跄在地,一手抓住窗柩,止不住地颤抖,一手拳头紧攥,慢慢地,沒入地面,鲜血弥漫开來。
良久,他才慢慢缓过神來,忽然想到方才痛苦的來由是无妄的揣测,不由得苦笑一下,,竟陷入猜臆中了。
可是,方才的推断,似乎尽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秦维洛一开始就被带走,或是沒有跟简歆在一起,那么,以上的猜测,都是沒來由的了。
只是不知道三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邵柯梵长舒一口气,凝视滴血的左手,一时恍惚。
几年前,目睹她与亚卡相拥,他也如此极端过。
他是无法忍受他人得到她分毫心思的。
无论怎样,都去带她回來吧!
洗净手,将地面的血迹清理了,再以内力强行提起窟窿深处的砖石半尺,方才凹陷下去的小方区域,此时与四周衔接得天衣无缝。
邵柯梵施展隐身术,本是朝原棋樽国的方向,然而,未到宫门,心念一转,折身朝昭涟的婕琉殿飞去。
秦维洛最后一次來信后,昭涟几乎每日都处于失神状态,只有看子渊,眼里才闪过些许的亮色。
子渊的读书声在大殿内抑扬顿挫地响起,像一粒粒明珠落地,铮然朗朗,圆润饱满。
然而,寝房内抱着骨灰银盒发怔的未亡人却是听得十分孤寂落寞,更添几抹凄凉。
一个挺拔的红衣男人霍然出现在大殿中,投影笼罩住圆椅上小小的身子,读书声戛然而止,子渊抬起头,聪慧的黑亮眸子一惊,站起身,紧走几步,微垂下头,“国君。”
邵柯梵有些赞赏地注视着跟自己依稀相似的小子渊片刻,忽感亲切,他身上毕竟流着王室的血脉,然而,很快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沉,目光中的杀死陡然聚起,缓了一缓之后压低声音问,“你娘亲在寝房里?”
“是的,子渊去叫娘亲。”子渊转身跑了两步停住,欢快地唤了一声,“娘亲。”
一个面容憔悴苍白的粉衣女子挑开门帘,弱不经风地走出來,双目失神,似乎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面对杀夫仇人,却是沒有半分敌意。
那次,她发疯般冲向战场,抱起秦维洛的遗体,不顾君臣之别,朝国君大喊,“是谁?是谁杀了他?我要为他报仇。”
似乎早就料到她是如此的反应,邵柯梵只是淡漠,“护泽使引他国进攻苍腾,是为叛国,本王便赐他一死,念在妻儿不易,留了全尸。”
决绝的杀意在昭涟眼里泛起,她放下秦维洛的遗体,慢慢起身,逼视着红衣如狐的男子,紧紧闭着嘴,然而,嘴唇却在颤抖。
邵柯梵微蹙眉头,亦注视着这个极力保持着理智的女子,忽然想到她的一切悲哀都是拜自己所赐,竟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啊!
他刚刚葬了简歆,赶回战场,身上又负了重伤,已是精疲力竭,不想再承担任何心理压力。
然而,他的手中,已凝聚起一团真气,只要这女子敢妄动一分,他便在瞬间置她于死地。
候在周围的几员大将亦是边阻敌边警惕着中心的动静。
然而,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昭涟眼里的杀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向下一拜,“多谢国君成全。”
邵柯梵暗自舒了一口气,扬扬下巴,“回去罢,以后就住回婕琉殿。”
而后三年,这女子足不出户,虽同在王宫,他再也沒见过,只听说她精神恍惚,不太正常。
此刻,昭涟已走到他的面前,连襟施礼,语气轻淡冰凉,“国君有何吩咐?”
“护泽使來过?有沒有什么交代?”
昭涟一惊,他怎么知道?难不成,这阴险奸诈之人能够通晓三界? 他是连维洛的魂魄都不愿放过么? 幸好,维洛已经投胎去了……
她垂下头,不想让他从她神情上看出什么,“国君真会说笑,维洛死于国君手中,是不可能有生还机会的,又如何來?”
“呵……是么?”邵柯梵的目光穿过挑开的帘子,斜看向寝房,对门的梳妆台上,放置着一个银骨灰盒,仿佛在幽幽地注视他。
子渊放下书,下了椅子,跑到母亲的面前,扯扯她的衣角,仰起头,眼里尽是不满,“娘亲不爱父亲了吗?怎么说……”
“闭嘴。”昭涟怒斥,蹲下身体,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子渊眼眸含泪,摇晃着脑袋挣扎。
仿佛重锤当胸一击,邵柯梵脸色瞬间黯然,心也飞快地沉了下去。
果然是这样!秦维洛逃避转世,一定是寻了简歆,与她缠到了一起。
难怪,有幽灵要杀他,招招毙命,注入了仇恨的力量,他敏捷地闪躲回击,仍然受了不轻的伤。
他竟以为是郑笑寒请來索他命的死灵,令法师造了五十万张灵忌符,想起來,可笑至极。
秦维洛和简歆……他们在一起,三年!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臆而出,邵柯梵暗自压了下去,施展隐身术,朝棋樽国方向而去。
她一定候在那里,那个巨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