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幸运星(6)
“修理铅管水喉可好。”
“那是一级发财工业。”
大家都笑起来。
“先把身体调养健康。”
“病去如抽丝,易医生说这五年都要小心翼翼。”
“我也试过胃溃疡出血,十分吃苦,只能三餐吃白粥加一块白鱼或白鸡肉,你呢。”
“我由专人做一条虫黏着一枚草,燕子的巢,以及小小白鸽蛋等,全部无味。”
“真好心思。”
“心情尚可。”
“那是进步。”
“我已不大敢动气、悲哀、愁苦、怨恨,活着要紧,医生说病患者生存意旨相当重要。”
“你很懂事。”
这时助手捧进下午茶点。
年年挑一块小小青瓜三文治。
然后,她彬彬有礼道别,回到家里。
陆太太仍然关怀她,这叫年年安慰。
星期三,例会。
有新面孔,中年人,不敢抬头,紧握双手。
忽然有人说:“不怕,我们都是过来人,人人都在挣扎中。”
他松弛一些,沙哑声音这样说:“我是杀人凶手。”
说完这一句,忽然崩溃,痛哭失声,大声号啕,那种绝望悲号,叫人毛骨悚然。
大家只得静静待他发泄情绪。
年年听不下去。
她握住师傅的手。
“我杀死三个月的婴儿,他是我儿子,我喝醉把他遗忘在车子后座,独自回屋内昏睡,警察发现他已冻死在温度低至七八度的车厢内。”
他哭得不能停止。
年年轻轻离开会场。
有好几个会员也跟着走出。
大家都不说话,过一会有人问:“他会怎样?”
“警方已发出拘捕令控他误杀罪。”
话还没说完,一辆没响号警车已经悄悄停在他们身边,制服人员入内找人。
只隔一会,他被警员带出,押上警车。
年年听见他对警察说:“我求判死刑。”
年年坐上自己车子,“我不来了,这是最后一次。”
周岁坐到她身边,“看到自己的影子吃不消可是。”
“你这人有时相当残忍。”
“我说的都是实话。”
“请下车,我要逛酒吧。”
谁知周岁这样说:“玩得高兴点。”
回到住所,年年把药皂扔进垃圾桶。
她取出那枚幸运银币,轻轻抚摸阿历山大大帝的头像,忽然失笑,生那么大气,他不过是实事求是的职业辅导员。
生日过后,日子过得奇快,一下子又星期三。
是因为没有事发生吧,今天与昨天差不多,还有明日,也与后天相差无几,有人说这种日子最愉快,否则,就是度日如年。
她到会所,还没坐好,会长迎上,“年年,今日周先生有事缺席。”
年年点头。
那一个下午没有惊人个案,一个丧妻的中年人缓缓述说他痛苦的失落:“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但是迄今三年,仍不舍得扔掉她的毛巾浴衣,我整整喝足三年,丢掉工作,才知醒悟,我坐在此处,是因为我想,她会要我这样做。”
“可有子女?”
“子女过了廿一岁就成为社会有用或无用一分子,陌生得多,他们已婚,照顾家庭与年幼子女还来不及,每日怱怱跑过,正像我年轻之际。”
“今日看到酒如何态度。”
“爱得不得了,但彷佛已与我无关。”
“好,好。”
“我奇怪为何酒庄仍允公开发售各种酒类。”
“因为过了廿一岁,一个人要为自身行为负责。”
“但政府已设例,禁止快餐店采用反脂油及大瓶汽水。”
“这真是严重社会问题。”
年年立刻想到下列研究题目:“为何厚此薄彼”。
直至散会,都不见周岁,他也没有亲自关照年年。
那晚半夜,年年痛醒。
她出一身冷汗,魂不附体,起床找人,小乙已经回家,一个人走到厨房找到开水服食镇痛剂。
这次痛在下腹,她自我检查逐寸按摸,并非右边盲肠部位,是脐下左右两旁,酸痛难当。
她抬头看牢天花板,屏息,噫,难道痛的限量尚未届满,她还要继续受罪。
她在网页找到女体医学图,查看是内部何种器官叫她疼痛。
一看,心都凉了。
那是卵巢位置。
天呵,身体千疮百孔。
她浑身颤抖,一个人在住所踱步,直至天亮,然后她淋浴更衣。
在浴室,发现有深棕色排泄。
她反而笑了,“唉”,她这样叹息。
她致电王医生医务所。
看护说:“年小姐,你马上来,我即刻知会王医生。”
走到门口,她拐一个弯,到便利店,拉开冰柜门,取出一罐啤酒,开启,金黄色泡沫像是唤叫她:年小姐,喝一口,你还怕什么,保不定肿瘤已经漫移到全身,喝一口啤酒哪算过份。
她把罐子往嘴边放。
“小姐!先付款。”
这一声唤醒她。
她放下酒罐,取出钞票,转头便走。
“喂,你的啤酒。”
年年怱怱离开店家。
渐渐镇静,但双手冰冷。
王医生站门口等她,“为什么关掉电话。”
她忘记电话。
王医生立刻做连串检查,扫描内部器官。
医生本来紧绷面孔,但随着逐步检视,脸面放松,皱纹突显。
鉴貌辨色,年年也松弛下来。
王医生叫看护:“样板即刻送化验所。”
让年年坐起,“据初步观察,并非病患。”
年年似死里逃生,怔怔没有言语。
“看情形是器官恢复局部功能所致。”
年年仍不知怎样开口。
“多休息,照常生活,报告出来再作打算。”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年年抬头,“甄律师,”声音呜咽。
王医生吁一口气,“是我请她来。”她怕一个人应付不了最坏局面。
甄氏看到年年脸色惨白,形容憔悴,眼鼻红肿,又佝偻背脊,内心炙痛。
她坐到衣冠不整的年年身边,忍不住替她扣上纽扣。
“如何。”
王医生简单叙述,“想是虚惊。”
年年轻说:“感谢两位关怀。”
甄律师握紧拳头,“这女孩受够了。”
她深深叹息。
年年穿上外套,忽然流泪。
王医生说:“没事没事,有我在这里。”
助手斟咖啡进来。
“一场惊吓,起码减寿三年,不病死也吓煞。”
甄律师这样说:“医生不好做,每个病人安危,都是心事,寝食难安到退休那日,病人失救,仍然剧痛。”
“律师何尝不是,若干检查官为受害人伸怨,做到走火入魔。”
年年告辞。
“且慢,我还有话说。”
年年看着王医生,“你,还有孙与易医生,甄律师,都彼此认识,属一个团队,而且受雇于同一人。”
甄律师说:“你都知道了。”
“可否告诉我,赞助照顾我那人是谁。”
“不可说。”
“我也猜得到。”
“你不妨随意猜测。”
年年站起,双腿软弱。
“年,还有一件事,周岁已向易医生请辞。”
“啊,他也是你们一组。”
“我将另外给你找辅导员。”
“他人呢。”
“辅导员的压力也相当大,他度假去了。”
呸,岂有此理,年年气忿,他们都不发一言离她而去,连正面说明的勇气都没有。
而她,竟如此叫异性生厌,避之则吉。
她一声不响,挽起手袋,轻轻离开医务所。
王医生追上,“年年,不可放弃。”
年年与她擦身而过,两道并行线,碰不到一起。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如王医生她们,意旨如钢铁,一种就像她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