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幸运星(4)
他轻轻问:“为何喝酒?”
“一杯琥珀色威士忌加冰,握在手中,心情已经舒畅。”
周岁觉得有趣,这少女能言善辩,相当精灵。
“我陪你进会场。”
“君子不群不党。”
“这是非常时期。”
“连群结党,彷佛要干什么大事。”
“你今天没准备好。”
“是,是。”
“可以暂不发言。”
“我也不喜听别人秘密。”
他微笑,“我说不服你。”
这人左右双颊都有酒窝,笑时好看。
“我请你吃冰淇淋补偿。”
“我并无损失。”
年年泄气,这样唇枪舌剑有何意思。
“我有事,我要回学校。”
“多久没喝了?”
“整整个多星期。”
“有什么反应?”
“不安,浮躁,想找人打架,夜晚出汗,颤抖,噩梦。”
“可有起身找酒。”
“全部已经被关心我的人扔出,涓滴不剩,苦恼煞人,连料酒也无,漱口水、酒精、消毒剂全部不见,此刻我口腔有臭味。”
“你的朋友很彻底。”
年年忽然醒觉,“你是陌生人,我不想多讲。”
“你最喜欢什么酒?”
“没有特别爱好,那时想一尝欧洲人口中‘绿色仙子’苦艾酒,百分之六十五酒精含量。”
年年说完站起,“我真的要走了。”
“冰淇淋呢。”
年年忽然说:“看,如果一个成年人要堕落,他一定会失救,如果他想洗心革面,他单独可以做到,你凭什么陌陌生生对我缠扰不休。我有需要,自然会找你。”
没想到他轻轻答:“我是过来人,我知你需要帮助。”
年年一怔,这样坦白,倒也难得。
这时他自袋中取出一枚小小银币,“我成功戒酒三年,师傅赠我做为纪念,时刻提醒警惕。”
年年意外,没想到他也曾经此苦。
“师傅叫这枚银币为幸运星。”
他们走进小小冰淇淋店,刚看到一个三岁小男孩,不小心摔了冰淇淋筒,小狗立刻赶上舔吃,男孩嚎哭。
年年不禁好笑,连忙再要一个给他。
男孩与母亲均道谢。
“到嘴美食丢了,不哭才怪。”
周岁怪有深意:“失去,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
年年回他:“自来无一物,何来得与失。”
周岁又忍不住微笑,这女孩是辩论会会长。
他们一边吃冰淇淋一边享受阳光。
年年说:“讲你的故事听听。”
“我以为你不喜听别人秘密。”
年年气结,“说,还是不说,你今年几岁,籍贯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做何种职业,可有房产,打算成家立室否,不然,别痴缠我家女儿。”
周岁纳罕,这女孩分明心事重重,却不减风趣,始料未及。
“我叫周岁,三十八岁,已经是中年人,我在炼油厂做工程师,最近与同事研究本市采用天然气可会洁净空气,减低污染,我住在员工宿舍,收入不多,但尚可养活妻儿,我未婚,已经错过黄金时限,少女当我阿叔,女士嫌我没有地位,身份尴尬。”声音低下去。
年年听着倒也同情,“她们不识宝。”
周岁笑出声,没想到反要她辅导。
“你也曾恋爱过吧。而且,失去了。”
他不回答。
“是那女子没有福气。”口气如外婆。
周岁凝视她,第一印象是“卿本佳人偏仿刘伶”,此刻只觉得她性格言语可爱,叫人乐于亲近。
漂亮的年轻女子有一通病:骄纵扭捏,但年年却爽朗坦诚,他对她已经大有好感。
他竟坐在小冰淇淋店不愿离去。
本来只预备每星期抽一小时做辅导,此刻另有想法。
“这枚古银币转赠你。”
“上面人像是谁。”
“这是公元三三零年马其顿国王阿历山大大帝头像。”
“哗,重礼。”
“请小心保存,在适合时间转送适当的人。”
“你不再需要它?”
“我是如此想。”
年年把银币握手中,心存感激。
这时周岁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硕大钻戒,闪闪生光,分明是订婚指环。
这女孩的故事,也相当复杂。
年年问:“你贸贸然相信我,你对我知道多少?”
“我自易医生处知道你需要辅导。”
“她说什么?”
“叫我尽力。”
“其他呢?”
“你若愿意,你会亲自告诉我。”
人人如易医生这般文明就好了。
“以后,我们每周三下午三时在中心会面,这是我名片,有事联络。”
“你还没把自家故事讲完。”
周岁只得说:“下回继续。”
像长篇连载小说:下期续完。
年年说:“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年小姐,每次聚会,请你自动出现,我不会苦苦哀求你。”
年年忽然无赖:“你会的,你会大力敲我家门,‘年年求求你!’”
周岁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少女有股旖旎魅力。
近中年了,有点经验,亲友为他拉拢许多次,那些女生也百中挑一,但总是化妆工整,衣衫刻意,姿态骄矜,故作不在乎状,都不为他所喜,一次见面,没有下回。
如果遇见的是年年,他会不会约她再见?
肯定会。
年年这一个星期不好过,半夜,喉咙与胸口焦痛,像有火烧,又似喝了辣椒水,她悲痛莫名,起床,缓缓饮冰水解渴:冷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医生有给处方药物,杯水车薪,无补于事。
她跑到街上,走近酒庄,虽已打烊,也看到一樽樽可爱胖胖设计精美酒瓶,其中最喜欢的是一只叫梨涡的威士忌,四边都有凹位,象征酒涡,又方便捏拿。
她鼻子几乎碰到玻璃橱窗,贪婪凝视,喉咙发出响声,吞咽涎沫。
有人笑,“小姐,真没想到会是你。”
年年警惕,转头,看到一个流浪汉,浑身污秽,有阵臭味,头发结饼,天还没冷,便打哆嗦,看样子还有其他癖好。
他嘻嘻笑:“还有一小时开门,我也心急在等。”
年年呆呆看住他。
“小姐,施舍一点。”
年年连忙给他一张钞票。
他吱吱笑,“多谢多谢,他们在料酒里加了盐,不好喝,多谢多谢,今天我可以买一打啤酒。”
年年跳上车逃一般回家。
回到住所,她浑身发抖,这次是因为恐惧。
她做一杯极浓的普洱,呆呆地坐着看天亮,一边喝药般苦茶。
小乙开门进屋工作,一眼看到年小姐手握酒杯,杯内琥珀色不是酒还是什么。
情急之下,她一手拍过去,酒杯飞脱落地,杯子倒是没碎,液体溅一地,一闻,知道是茶。
“我冒失了年小姐,请你饶恕,我再替你斟一杯。”
年年不出声,回到卧室,倒床上,闭目养神。
就算睡不着,这样休息着也有益处。
这时,年年的外形逐渐恢复旧貌,走在街上,回头率颇高。
小乙给她含人参片在口中纾解焦渴,颇为有效,其实即使含一粒糖也能生津。
到了星期三,本来不想往中心,但想起那流浪汉一口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以及手腕上紫血泡,打一个冷颤,还是赴会。
在门外碰到周岁,原来他驾驶一辆老哈利。
她摇摇头,因失事率高,医院急症室称机车“器官捐赠车”。
周岁朝她点头,一起入中心内。
他脸上有一种沧桑,秋日阳光下特别显著。
她跟他身后,坐他后边,看牢他后颈。
他刚理过发,后脑一个桃子发尖,十分漂亮,脸上胡髭渣长出,密密一直伸延到下巴与脖子,像个毛人,肩膀宽厚,有男子气概,她闻到药水肥皂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