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幸运星(3)
礼堂中央放着棺木,走近一看,端端正正,宛如闭目而睡的正是她。
年年惊怖抬头,她已度毕一生?
青山呢?
“年年,年年。”
有人大力推她。
“年年,手术完成,过程理想,你可以醒来了。”
她用尽喝奶力气呼叫:“不得瞻仰遗容,毋须仪式,亦勿公告。”
“说什么。”
有人用暖毛巾敷她面孔。
年年苏醒。
她呆呆睁开双眼,梦境历历在目。
她忽然愣住。
原来,她早已经死亡。
在青山离开她那一剎,她已经不再活着,之后无论过多久,任凭她多么努力起劲生活,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只是一具躯壳,一个死人。
医生听见尖叫声,走近观察。
年年声嘶力竭,“给我喝一口。”
医生朝小乙使一个颜色,小乙准备一下,递上杯子吸管。
年年说:“痛……”
看护替她添增麻醉药。
她略为平静,看着三位年轻女医,她们不约而同穿着深色套装以及白衬衫,端庄神气,精神奕奕,必定自幼立志读好书贡献社会。医科是何等复杂精湛的一门功课,她们都经过三考,顺利出身,还有,在急症室没日没夜实习,为市民服务,无论贫苦疾病意外,无分国界,爱心治疗。
她们三人就差少长一副翅膀,就是天使。
现在又开设诊所,可见有商业头脑,年年自惭形秽,低头不语。
“怎样,做噩梦?”
“类似那黄粱之梦。”
外籍看护忽然开口:“我是日美混血儿,但也听过这个故事:一个上京考功名的读书人,途中在客栈累极伏案盹着,店主正在煮一锅黄粱米,他在梦中,历劫一生,醒转,黄粱却尚未煮熟。时光飞逝,人生如梦,那个书生竟回家耕田去了,那又怎是正确做法?正因生命短暂,更应发一分光,尽一分力,掌握每一秒钟才是。”
大家都笑:“是,是。”
“你看这病房每一件仪器,都因科学家努力发明,活人无数。”
看护总算出去了。
孙医生说:“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年年脸上也有纱布蒙着,她觉得痒,伸手去剥。
“别动别动。”
每一次醒转,头痛若裂,她尽力咬紧牙关苦忍,心中气恼,为什么要吃这种苦头?
小乙走近让她喝燕窝粥。
她伸手推开,陆家人不到,礼还是到了。
小乙说:“热?待会再吃。”
年年重重吁出一口气。
“年小姐,不日你可恢复原貌,日子长着呢,你的心愿一定可以达到,你必然会欢笑连连。”
谢谢小乙的善嘱善祷。
过几日,年年脸上纱布先拆下,皮肤结痂,像月球表面,年年想尖叫,但她想到尊严,她固然没有三位医生般坚强能干,但也不能像泥渣。
脸上痂皮逐块剥落,露出粉红光洁新肤,接着拆胸前纱布及管子。
年年原先以为是包扎才显得宏伟,低头一看,吓一跳,“为什么做得如此夸张?”
“完全照你原来样子做。”
“不,不,我并非这个模样。”
“你瘦了,才显得突出,慢慢长胖,便没那么显著。”
看护取出一件腰箍,“来,穿上,好回家休养。记住,这件医护背心整个星期日夜穿着,不可脱下。”
她们替她穿上。
“我不能呼吸,不行,我连弯腰也做不到,我变成殭尸。”
腰箍用钢条撑住,背后x形强力橡筋,把她上身扳直,年年叫苦。
她们把她扶起,走到镜前。
年年真正震惊,腰箍像那种香艳内衣,把她腰身束成一握,丰硕双乳更加夸张,简直似艳舞女郎。
她恐惧地睁大眼张大嘴,啊为奸医所害,如此这般,怎样度过余生。
她找到酒瓶,旋开盖子喝两口。
王医生说:“随她去。”她纵容年年。
小乙替年年穿上宽大运动衣裤,扶她出院。
年年默默回家。
客厅放满糖果糕点鲜花,有些由同学送赠,名贵的当然出自陆家,紫色大牡丹一定是紫杉挑选,鲜红玫瑰出自彤云之手。
她静静在花丛小坐一会,姿势笔挺的她可能有点滑稽。
整个下午,她一边喝陆夫人所赠皇室敬礼威士忌加冰,一边写功课报告。
傍晚,吃些鸡汤面,听了几个电话,把写好的报告传给同学交上。
她想除下腰箍,但这件衣衫无缝,不知开关在何处,一旦穿上,像打了石膏,不能脱下。
在屋里关足一个星期。
年年问小乙:“乙管家,这段日子,大块肉大杯酒,开销何来?”
“呵,甄律师说:假如年小姐有这个问题,请你联络她。”
又是一个能干女子。
“我背脊奇痒,请帮我除下腰封。”
“孙医生嘱咐,需由她处置。”
年年发恼,呜呜作声,拉扯腰封。
小乙不忍,“我试试”,取过一把剪刀,用力铰,无效,只得往缝中在她背脊洒爽身粉。
“吃苦了。”
年年重重叹息。
“我帮你抹身,年小姐,顺便说一个有趣故事给你解闷。”
年年叹气。
“有一位太太,生了个顽童,这孩子长得精灵可爱,可是生性淘气,因是独子,故此领养一只小小狮子狗陪他,但他欺负狗狗,狗儿怕,躲到床底,整日不敢出来。”
年年那样愁苦也微笑起来。
“于是,那太太釜底抽薪,又领养一只壮大寻回犬,但不管用,孩子霸道,又扯耳朵又当马骑,家人觉得迟早出事,故叫孩子站好听道理。”
“孩子多大?”
“一岁多些,还未学会说话。”
“哗,顽皮精。”
“妈妈对他说:要是再不听话,试着与狗狗和平相处,就把两只狗都送走。”
“结果呢?”
“他与狗狗相拥痛哭,睡觉也不分离,从此相安无事。”
“我的天,怎么会纵容到如此地步。”
说到这里,年年明白到这正是陆彤云的宝贝儿,啊,这么大了。
“自此,果然和睦,小狗也渐渐自床底爬出。”
“吓煞人,谁还敢养孩子。”
终于到了拆除腰封的时候。
孙医生用小型电锯把它切除。
年年觉得像刑具被除脱。
腰上一搭搭紫血痕。
“过两日就好,年年,你的双眉也已长出,到理发店去剪一个时髦式样,就渐渐恢复旧观,明白吗?”
“明白明白。”
小乙说:“我已约好发型师。”
的确需要这么多人又扶又拉,才叫她站起。
发型师把她参差头发小心翼翼剪一个小精灵式样,他有经验,知道这位顾客必定大病初愈。
“这两撮白发可要做颜色。”
即是染回黑色。
“不用,谢谢你。”
照一下镜子,彷佛又像一个人了。
回到住所,好好洗一个澡,浑身轻松,接着,换一身衣裙,回学校开会。
同学看到她,鼓掌欢迎。
她坐到后座。
教授笑,“年小姐回来真好,正说到阁下的报告,题目无甚特别:写的是赌窟,但意见特新,她把黝暗无窗的赌窟譬喻上古人聚居洞穴,隐藏潜意识因子叫赌徒得到一种安全感——”
“啊,我们怎么没想到。”
大家七嘴八舌,十分热闹。
一个男同学越坐越近年年,猛不防失去重心,咚一声掉地下,笔记计算机飞出摔老远,惹起大笑。
群居确是开心。
“看什么,不认识年年?”
年年取出银制扁壶,喝一口威士忌。
她已演变成有型有款的酒徒。
就这样,秋季来临,年年在衬衫外添大毛衣,才免尴尬。
系主任召见:“年小姐,你不如加入大学队伍,最近政府邀请我们做人口普查,为期一年。”
“我希望有固定收入。”
“大学教职员月薪菲薄,歌星唱一场是我们年薪。”
年年答:“学唱歌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