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大君(7)
诸辰要一杯中国茶。
稍后饮品到了,有一个人跟着推门进来。
诸辰若不是见过他,真不会想象他就是江子洋。
那是个毫无特征,认无可认的人:中等身段、深色皮肤、平凡五官、不好看,也不难看。
诸辰站起来。
他的声音也十分普通,语气客套:“这位就是诸小姐了。”
“江先生你好。”
“请坐。”他伸一伸手。
这个人与他的别致书房,一点也不配。
他的白衬衫有点皱,像刚自干衣机里取出,西装裤彷佛短了一两吋,他坐在深棕色真皮沙发上,彷佛不大自在。
他笑说:“我一直想见你。”
诸辰欠欠身。
“原来是个学生般的女孩子。”
诸辰不出声。
大君的声音有点无奈,“就因为你一连串报道,引起廉政公署对我调查。”
诸辰不敢居功,“他们一早已经进行调查工作。”
江子洋笑了,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可是只显笨拙,并不觉他狰狞。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像是干大事的人。
诸辰喝一口茶。
江子洋忽然说:“很好很好。”
诸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握住机会。
“江先生,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江子洋这样答:“我们交换问题:你问我一题,我也问你一题。”
诸辰睁大眼睛,“好。”
“我先问。”
诸辰点点头。
江子洋开口:“你的线人杨过是谁?”
诸辰说:“我们推想他是中年高官,爱打不平,有正义感。”
江子洋凝视她,诸辰坦然无惧。
“轮到我问:江先生,做生意为何不用正当公平手法?”
“人性贪婪,打开方便之门,生意只分成功与失败,你年纪尚轻,不明白,这是唯一手法,也是世界通用手法。”
“你并无悔意。”
江子洋有点讶异:“诸小姐,你来此是为着做道德辩论?”
“社会腐败,小市民首当其冲受害于无形。”
他微微笑,“所以贵报打算继续揭露社会阴暗面。”
“责无旁贷!”
他不再言语。
诸辰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有遇见一个拒绝你的人。”
江子洋答:“一个小孩,你。”
诸辰说:“我不算,我俩没有生意往来。”
“今日我约你来,就是为着谈生意:离开领先报,提早退休,到外国读书,组织家庭,结婚生子,我替你筹备婚礼,置一间看到海景的房子。”
诸辰呆住,“否则呢?”当初,他肯定用同样手法对付张汉碧及唐天颢。
“不然你天天在报馆工作十八小时,过些时候,新人上场,把你的专栏挤到一旁,冷言冷语,诸多小动作,叫你知难而退。”
江子洋所说的,都是事实吧。
他必定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将人性看得再透彻没有,所以才有这样的成就。
江子洋笑,“社会的害虫除尽了,像你这种良弓也该藏起来了。”
“你不可能收买每一个人。”
江子洋站起来,欠欠身,“诸小姐,我的建议永久有效,你请周详考虑。”
“江先生,我的问题尚未问完。”
他摊摊手,“我们之间有协议:这不是一次访问。”
“你真名什么,如何自越南入境,有什么亲人,教育水平如何?”
“我真名江东,乘船偷渡入境,在乡全无亲友,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且不谙英语。”
“江先生,你真是奇人。”
“诸小姐,你年纪轻轻,也不简单。”
他聪敏、健谈、坦白、爽快,诸辰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谈上一天。
可惜他是个忙人,时间有限。
“诸小姐,幸会。”
诸辰脑中灵光一现,“我有一个朋友周专,你可有约见他?”
这时,江氏的律师已经走进书房。
其中一人说:“大君,往警署报到的时间到了。”
江子洋向诸辰说:“诸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丝无奈。
走到门口,他却回头,“诸小姐,你是读书人,雍岛这个雍字,作何解?”
诸辰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块小小陆地的意思,亦即是岛屿。”
“多谢指教。”
他在律师陪同下出门。
另一名律师却给她一个号码,“诸小姐,大君吩咐,如果你同意协议,请电以下号码,启动机制,户口中美金现款将随你动用。”
诸辰已把号码记在心中。
这时,同事大块头向她走近。
他们离开江宅。
走到门前,才发觉天色已暗,正下大雨。
佣人替他们打伞,大块头把车子驶出,诸辰跳上车去。
大块头问:“谈了些什么?”
“江子洋要收买我。”
“啊。”
诸辰震惊,“我有无听错,这‘啊’字当中似有羡意。”
“对不起,我只是凡人,在报馆做足七年,忽然成为小师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块头,连姓名都不记得,我有机会升主管?对不起,我会做到主任?无可能,换句话说,我只在领先报浪费青春。”
诸辰从未替他设想,听到这话不禁发呆。
“我连被收买的资格也无,原来只有精英才被收买。”
诸辰不出声。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学,我等钱用,我能不羡慕?”
诸辰咳嗽一声,“大块头——”
“师妹,你是领先报明星记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块头师兄的苦处。”
大块头重浊地吁出一口气。
诸辰汗颜,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妹,黑与白之间,有千多层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诸辰心情沉重地返回报馆。
诸辰问老总:“朱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府新闻处急找,她去赴约。”
“你没有与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只见她一人。”
诸辰一怔,与老总四目交投:两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同事们也诸多猜测。
“是褒奖领先报?”
“你倒想。”
“那么,是怪罪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夫人对伙计坦率,她会给我们合理解释。”
他们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们肚饿,正打算叫相熟餐厅送食物来,朱太太回转。
她看上去有点疲倦。
“各位,先吃饭再说。”
他们到私人会所吃了顿丰富自助餐。
老总实在忍不住:“朱太太,有什么消息?”
朱太太缓缓说:“布政司华德见到我,只是说:朱夫人,社会上太多负面新闻,有什么益处?媒介应当辅助政府,造就社会安定繁荣。”
同事们面面相觑,适才吃下的食物,像石头般坐在胃中央。
朱太太叹口气。
“华德真的那样说?”
“他恳请领先报收手。”
有人喊出来:“决不!”
诸辰握紧拳头,“如不呢?”
朱太太声音低下去:“广告日减,逐渐亏蚀,关门大吉。”
同事们怪叫起来。
“撑到几时是几时。”
“宁死不屈。”
也有若干同事已知事态严重。
“如果与上头合作,我们仍是天之骄子,如不,则贱过烂泥:自领先报出去的人,再也无人敢用。”
有人大声说:“富不与官斗。”
“五千年过去了,世态一成不变。”
大家均心灰不已。
诸辰已喝下半打啤酒。
朱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么看?”
同事们知道朱太太已经有了决定,领先报是她先夫的产业,她一定要留住这座青山。
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个爽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职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