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亦舒经典小说集(全14册), 第147章 十五岁的时候免费阅读

第147章 十五岁的时候
    第147章十五岁的时候

    罗平平医生与周豆苗成为好朋友。

    罗医生每个周末都来看豆苗,似她的补习老师一般。

    她几次笑说:“豆苗,我到底几时领奖?我已经做好一套淡蓝色缎子礼服。”

    豆苗只是微笑。

    稍后她说:“妈妈要送我出去读书。”十分不愿意的样子。

    “这么早,”罗医生诧异,“呵我一时忘记你是跳班生。”

    “我已考上大学。”

    “哪一家名校?”

    “妈妈选中一家小小私立女子大学。”

    “我得与她说说去,豆苗你已经够静够孤僻,你应该到公立大学男女混合宿舍过几年,每晚要大力搥门说‘拜托静一点’那种。”

    豆苗笑起来。

    “最近有什么预感?”

    “有,看到老师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她在测验时会得出什么题目。”

    “那多好,预知试题,学生梦想!”

    豆苗苦笑,“即是课文全部,无一走漏。”

    “读书真辛苦可是,我最怕考试,至今时常做考试梦:一头大汗,打开试卷,全部看不懂。”

    豆苗笑,“罗医生,你真好,你全无架子。”

    罗平平感慨:“我也是十六岁读大学的天才儿,不是温习就是练琴,从未真正做过小孩。”语气十分遗憾。

    豆苗说:“我希望做顽劣子,放了学书包丢到一边,出去打球游泳,即使只是满山跑,弄得泥鬼似回家,也不枉童年。”

    罗医生见她心向往之,不禁笑说:“将来坏学生都会后悔。”

    “会吗,也许他们另有奇遇。”

    罗医生轻轻问:“你的所谓感应,可以形容一下吗?”

    豆苗想一想,这样回答:“像我们都知道一加一的答案肯定是二,心里有数,感应不稀奇,大人看到少年开快车,便知道迟早出事,还有,嗜赌的人会得倾家荡产。”

    罗医生接上去:“一般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是预言家。”

    豆苗点点头。

    “但是你看得更彻底。”

    豆苗微笑,“有吗?”

    “所谓业报,不过是外国人所说的必然结局。”

    豆苗答:“华人口中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那么,一个人所作所为,是因,导致的结局,是果。”

    豆苗说:“我认为如是。”

    “你看得特别真确。”

    豆苗说:“像朱可成那个人,大家都不喜欢他,都看出他轻佻浮躁,不会善待女人。”

    罗医生叹口气,“为什么周子驹看不清楚?”

    “她寂寞,她失去自信,她觉得总要牺牲一些来成全一些,还有,她运气不好。”

    罗医生微笑,“豆苗,你才是心理学家。”

    豆苗也笑起来。

    “子驹好吗?”

    “阿姨很好,谢谢,她约会频繁,男友众多,不过,都是正经人,都只穿白衬衫。”

    罗医生告辞,豆苗松口气。

    说了那么久,她并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她十分惆怅,她不想罗医生把她当实验室内白老鼠。

    周豆苗的感应能力逐年增强,叫她不安,母亲知道这种情况,故此担心。

    亲友略有所闻,时常开玩笑,“请豆苗告诉我们,下次多宝奖开什么号码。”

    豆苗已经远近驰名。

    周子允代女儿回答:“任何号码,中奖率都是七千万分之一。”

    她对豆苗说:“都会先进但迷信,你到外国读书比较好,省点麻烦。”

    但外国人也非常迷信。

    周子允说:“别忘记明日下午去外婆家下午茶,我替你准备了一套粉红色裙子。”

    上次,到外婆家,她穿深灰色,一进门,管家便陪着笑同周子允说了几句,子允连忙叫女儿回家换鲜色衣服。

    老太太憎厌黑白灰。

    第二天下午,所有客人的衣饰像倒翻了水彩颜料。

    子允子驹分别穿淡黄与浅紫,豆苗穿粉红,另外有两个女客选桃红,还有湖水绿与蔚蓝裙子,叫人看了精神一振。

    老人因此十分高兴,伸手招豆苗过去。

    到这个年纪,豆苗已十分清楚外婆其实从头到尾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不过,老人一向有特权,豆苗并不介意。

    外婆看着她,“嗯,我给你的礼物呢?”

    豆苗连忙自衣领内掏出玉坠。

    外婆微笑,“很好,很好。”

    她脸上敷着白粉,唇线描得一丝不苟,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她接着问:“孩子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豆苗一怔,外婆开口求她?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豆苗感觉无比荣誉,她急着讨好老人,不加思索答应:“请尽管吩咐。”

    周子允赶近,已经来不及。

    只听老人笑说:“卞太太,你过来,她答应了。”

    周子允忙问:“妈,什么事?”

    老太太说:“卞太太会同你们讲。”

    她忙着招呼别的客人。

    卞太太穿着米白色山东丝套装,外形秀丽娴静,她一直陪笑,“子允,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黄锡升的外孙女,我外公同你外公是好友。”

    周子允也笑,“你们一早移民旧金山。”

    “是,子允你好记性,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一定效劳,是什么事?”

    卞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有独子——”

    站在一旁不出声的豆苗忽然轻轻“噫”地一声。

    卞太太抬起头,“周小姐可是已经知道什么?”

    豆苗立即噤声低头。

    周子允说:“你叫她豆苗得了,你别客气,有话慢慢说。”

    她们在偏厅角落坐下。

    露台打着密竹帘子,一丝丝夕阳透进室内,映在地板上,构成美丽图案。

    卞太太轻轻说下去:“他在去年车祸丧生。”

    周子允呵一声,恻然,她伸手去拍拍卞太太肩膀。

    室内静下来。

    卞太太落泪,接着,她勇敢地说下去:“不久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豆苗立即抬起头来。

    卞太太说:“有人说,他们看见我儿仍在屋里。”

    周子允一听,脸上变色,浑身汗毛竖起。

    豆苗轻轻问:“谁,谁看见卞伟奇?”

    卞太太凝视豆苗,“周小姐,你知道他名字?”

    豆苗点点头,“卞伟奇,在帝国学院读生物科技,终年十九岁。”

    周子允连忙给女儿使眼色,豆苗退到一边。

    卞太太追问:“周小姐,你果然同他们说的一样,你有异能。”

    周子允忍不住,“卞太太,你家刊登过讣闻,上边写着有关资料。”

    “啊。”可怜的卞太太这才想起当年他们家刊登过的讣闻,她颓然呜咽。

    豆苗又轻轻问:“谁看得见他?”

    “到访亲友的孩子们,都说有个哥哥会邀请他们玩游戏下棋。玩到一半,他又悄悄走开,他们形容那人的相貌年纪,同伟奇吻合。”

    “屋内没有陌生人?”

    卞太太苦笑,“渐渐连那些孩子们也不来了。”

    周子允问:“豆苗可以帮你做什么?”

    “到我家屋子来看看。”

    “你家大宅不在本市。”

    “在英国苏利区,我愿付酒店食宿及飞机票。”

    “豆苗也只是个孩子,她说话哪里作得了准。”

    “可是周小姐已亲口应允。”

    这时老太太的声音传过来:“子允,你们母女就陪卞太太走一趟,两家是三代朋友。”

    周子允无奈,一脸牢骚。

    “只怕你要失望,卞太太。”

    老太太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的手搭在豆苗肩上,豆苗本能扶着老人手时,豆苗忽然一震,抬头看着老太太。

    周子允低声问女儿:“怎么了?”

    豆苗忙说:“没什么。”

    应酬完毕,母女回家,途中周子允又有点起劲,“我多年没访英伦,想念春季的水仙花,也好,订春假的飞机票可好?”

    豆苗轻轻答:“四月家中有事。”

    周子允一怔,她看到女儿清澈的眼睛里去,她扬起眉毛作询问状,豆苗点头,周子允吐出一口气,与女儿拥抱。

    周子允悲伤的问:“什么时候?”

    豆苗不愿再说。

    周子允算一算,“足八十二岁零九个月。”这已是人类寿数的极限。

    最幸运是老太太一直健康精明,而且有足够节蓄可以维持具尊严的生活。

    自那日开始,周子允特意抽空陪母亲消遣,有时深夜才打完桥牌回来,三餐都在娘家吃。

    豆苗做功课也到凌晨,少年永不言倦,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这一晚她脱下外套放下手袋对女儿说:“老太太精神很好。”

    豆苗点头。

    “真不像——”周子允没说下去。

    豆苗也没接上。

    “她一直有副遗嘱,产业由我与子驹平分,单是房产……豆苗,我与你阿姨,均非外婆亲生。”

    豆苗原先以为母亲会告诉她另外一个领养故事,没想到有这宗意外。

    “她没有子女,领养我与子驹,我满廿一岁之际,由她亲口披露,子驹比较敏感,她一直不知身份。”

    豆苗轻轻说:“外婆十分伟大,她善待你们,供书教学,一样不缺。”

    “对子驹尤其纵容,完全似亲女一般。”

    “你俩对她也孝敬有加。”

    “我俩随外婆姓周,你又跟随母姓,我们家有这点特别。”

    周豆苗握紧母亲双手。

    什么姓氏都一样,不过是一个符号,最要紧是母女相爱。

    周子允说:“我从来不想寻找亲生父母,也不觉有此必要。”

    豆苗看着母亲,她可是要说到女儿的身世了?豆苗略为紧张。

    可是正在重要关头,电话铃骤然响起。

    周子允“哎呀”一声。

    家里有长辈的人都最怕这半夜电话铃声。

    周子允立刻取过电话讲了几句,“我立刻来,你们通知子驹。”

    她取过外套手袋,镇静地对女儿说:“豆苗,外婆仙游了。”

    豆苗一早已经知道,轻轻说:“你去忙吧。”

    “我一小时之前还看着她喝下热牛奶……”

    周子允说不下去,匆匆出门。

    就在这短短数小时之间,生死相隔。

    豆苗掩上功课本子,外婆总是叫她孩子,不大喜欢她,可是对她十分客气。

    因为环境优渥,时常有一大堆亲友在她处吃饭耍牌,她不愁寂寞。

    除此之外,豆苗对外婆一无所知,啊,还有,她不喜欢被人叫外婆。

    周子允一连几天没回家,一日深夜,与子驹一起返来。开了一瓶拔兰地对饮,两人都明显瘦许多,还有深深的黑眼圈,姐妹俩长嗟短叹。

    “真没想到母亲早已知会律师不设任何仪式。”

    “一切随她的意思罢了。”

    “母亲的遗产比我们想象中丰富,由你我平分,十分公平,另外几个老佣人也得到礼物。”

    “你还喜欢什么,尽管对我说。”

    子驹摇头,“我够用了,你呢,你有豆苗。”

    “我本人不喜花费,至于豆苗,我早已替她准备好学费。”

    姐妹俩忽然相拥痛哭,“子允,从此我与你都是孤哀女了?”

    豆苗恻然。

    要经过整个春季及夏季,姐妹俩心境才平静下来,她们比从前更为亲热。

    暑假,豆苗准备行装,到美国东岸读书。

    周家有客人来访。

    豆苗一听见门铃便抬起头说:“是卞太太。”

    果然是斯文秀丽的卞太太。

    豆苗知道她来意,她对卞太太说:“我已准备妥当,外婆答允你的事,我会遵守。”

    “谢谢你,周小姐。”

    豆苗与母亲阿姨一起出发。

    一抵埗,子驹把行李交给豆苗,便去逛名店,豆苗拉住她:“把护照及支票也给我们保管。”

    子驹急不及待的奔出去。

    周子允说:“你看你阿姨还似小女孩。”

    “有精神寄托是好事。”

    她们回酒店打点一切,子允淋浴小睡,忽然之间子驹气急败坏赶回,原来她被扒手窃去所有信用卡。

    豆苗早已有数,“立即报失,幸亏护照及旅行支票全在我们处。”

    子驹的手袋被割开一大条缝子,懊恼之极。

    “豆苗你有灵感,为什么不早说。”

    子允说:“你听过谁的话。”

    子驹却认真,“我会相信豆苗。”

    这时有人敲门,原来是卞太太找到酒店来。

    “豆苗,你与卞太太走一趟。”

    卞家属高级住宅区,一街都是保养极佳的老房子,庭园深深,从树木中可以看见静寂的私家路以及一角屋顶。

    居住环境高下靠实力,不能光说不做。

    才下车,穿制服的女佣便来启门。

    卞太太收敛笑容,“周小姐,请你帮忙。”

    管家摆好茶点退下。

    豆苗试探问:“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

    “邻居外国人的小孙儿来探访,说有一个华裔哥哥教他在后园打篮球。”

    “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下午四五点钟,尚有阳光。”

    “我可以做什么?”

    卞太太忽然泪如雨下,她明显比年初憔悴,豆苗恻然,她轻说:“我到处走走。”

    她看看时间,下午五点,夕阳无限好。

    大宅一贯比较阴暗,卞宅也不例外,她走进二楼卞伟奇的房间,只见布置同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桌一地的书籍,以及许多精致模型汽车。

    豆苗拾起其中一部小跑车,“就是这辆车吧,撞上电线杆,折为两截,你也太任性了。”

    房间通向私人露台,她推开窗户,看到邻居正在髹刷外墙,一个年轻工人站在铝架上起劲工作。

    豆苗扬声,“教孩子打篮球的是你?”

    那人转过头来,浓眉大眼,是个华裔青年。

    他看见豆苗蓦然在露台出现,吓一跳,几乎摔下棚架。

    “站好,小心!”

    “你是谁?”

    “我是卞家客人,有小朋友说,你教他打篮球,当真?”

    他放下油漆扫子,“左邻司徒家的小孩?是。”

    豆苗松一口气,原来真有其人,可见卞太太疑心生暗魅。

    那年轻人回过神来,继续油漆,他工作服上写着“学生油漆社,精工、价廉”字样。

    豆苗还想打听几句,一个穿红色短裤上衣的金发少女捧着冰茶及松饼出来招待那年轻人。

    她也看到了豆苗,有点敌意,故意大声对男友说:“隔壁屋子闹鬼,你要当心。”

    豆苗不禁生气,她说的并非好事,决非闲谈题目。

    但豆苗一贯忍让,她一声不响退回室内。

    这时,太阳下山,阳光已经消失,室内暗了下来。

    豆苗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过头来,那人问她:“你看得见我吗?”

    豆苗摇摇头,“但是,”她轻轻说:“我知道你是卞伟奇。”

    “你猜得不错,你为什么来我家?”

    “你母亲,她一辈子担心你。”

    “母亲们都是一个样子。”

    豆苗鼓起勇气,“你害怕,是不是,所以你回家来,留恋不走,卞伟奇,你这样做,对你妈十分残酷,她的创伤不能愈合,她不能从新开始,你于心何忍。”

    这次,豆苗感觉不到答案。

    她抬起头轻轻说:“你祖父母正在那边月台上等着你,你不会寂寞,来日,母亲亦会与你相会,届时,你到月台接伊,母子又可团聚,请放下这里一切。”

    豆苗似听到哽咽之声。

    “她是你母亲,她感觉到你仍在屋内,她寝食不安。”

    “我明白了。”

    “请你放下,离去,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我的女友,她一直内疚。”

    豆苗点头,“她叫余月明,住在超西路三百号,我会开解她,你可以安心离去。”

    “我对不起母亲。”

    “她已经接受了事实,给予时间疗伤,她会得生活下去。”

    豆苗觉房间里气氛渐渐平静,终于回复正常,这时一只红胸鸟吱喳一声自露台边飞过,豆苗睁开双眼。

    卞太太声音传来:“周小姐,周小姐”,她找上楼来,推开房门,开亮灯,“周小姐,你在这里。”

    她坐在床沿,看着豆苗,“你进来这么久,可有发现什么?”

    豆苗诧异,“我进来多久?”

    “已有大半个小时。”

    有那么久?感觉上只似十分钟。

    “你发现什么?”卞太太紧张。

    豆苗微笑,“对面有个华裔青年在帮史蔑夫家髹油漆,安妮史蔑夫对他有极大好感,可是,他只想赚些零用,没有其他意思。”

    卞太太诧异,“是吗,有这种事?”

    豆苗温言说:“小朋友看到的年轻人,正是油漆工人,至于伟奇,他已经走了。”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