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朝花夕拾(13)
自觉失态,短短日子,已被方中信宠坏,说话放肆,批评五十年前的同类,口气如土星人。
过一会儿纳尔逊说:“这次回去,你体内的原子排列受到骚扰,于寿命期限来说,有不良影响。”
他讲得那么斯文,其实想说:就算回到本家,你也不会活至仙寿恒昌。
“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请随我来。”
他带我到实验室。
大限已至,反而轻松,笑问:“法兰根士坦男爵创造科学怪人的地方,也与此类似?”
纳尔逊笑,碧蓝的猫儿眼闪出慧黠的光芒。
“陆小姐,在加强电波之前,我们要弄一个小诡计。”
“是什么?”
他看一看夫人,“我们想替你隐瞒一点事实。”
我明白了。
既有雷达装置,又有反雷达装置,纳雨逊自然可以帮我这个忙,使我保留不愿意透露的思维。
我露出笑容,“可以吗,我们可以骗倒五十年后的科学吗?”
自觉有点可耻,于自身有益的时候,“他们”立刻变成“我们”。
几时学得这样坏?顿时红了脸。
只听得纳尔逊回答说:“这个实验室,五十年后未必造得出来。”他脸上略露自傲之色。
我相信他。
“请到这边来。”女助手唤我。
她协助我换上宽大舒适的袍子,躺在长沙发上。
忽然觉得宁静,心思平和,不自觉的合上眼,微笑起来。
琐事不再扰神,纵使挂念母亲,也没奈何,只得暂且撒手。
“陆宜。”
是那熟悉的声音,他语气稍霁,仍带强烈命令性。
“很好,你终于决定回来,非必要时,我们不打算牺牲你。”
声音较从前清晰得多,就像有人在身边说话般。
“十天后,即是七月十四日下午四时,请把车子驶往日落大道廿三公里处,我们会接引你回来。”
呵,只给我十日。
“陆宜,你要遵守指示,不要拿生命冒险。”
我默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现在孩子同你说话。”
“妈妈。”这是弟弟。
我很高兴,这个顽皮虫,给我多少烦恼,一刻不停,有一度我叫他“弟弟噪音制造者。”
妹妹也来了,“妈妈,”她带哭音,“你快回来。”
好,我回来。
“陆宜,记住,十日后下午四时,日落大道。”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约。
声音消失,我觉得疲倦欲死,昏昏沉沉堕入黑甜乡,一个梦也没有,睡得舒畅之至。
根本不想醒来。
有人来推我,我转个侧,唔唔作声。
听到笑声,一定是觉得我滑稽,耳朵并无失灵,但四肢不听话,只得再睡。
终于醒来,是因为有人替我按摩手臂的肌肉。
睁开眼看到女护理,同时发觉身上挂着许多电线。
惊问:“这一觉睡了多久?”怕只怕一睡三日三夜,时间已经不够,再白白浪费,我不饶自己。
“今天几号。”
“五号。”
我安下心,挣扎起身,身上的各色电线几乎打结。
“嗳嗳嗳,等一会儿,医生会替你解除。”
“纳尔逊先生呢?”
“在这里。”
我仍觉疲倦。“他们说——”
“他们说的话这里都接到。”
“听到孩子的声音真心酸。”我黯然。
纳尔逊诧异:“这样旧的伎俩你都相信?”
我吃惊,“不是他们的声音?”
“是电子假声,用以激发你母爱,他们才不会让旁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的意思是,家人一直不知道我的下落?”
“——不知你真正下落。”
“我明明失了踪,他们怎么交代?”
“那还不容易,说是感染了一只罕见的细菌,需要隔离,或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这么险恶!
我愤怒,“我回去召开记者招待会。”
纳尔逊一愣,“你好天真。”
“怎么,”我仰一仰头。
“你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嘎?”
“他们会对你的思维作出适当的调整,使你失去一部份记忆,恰恰是这四十五天内所有的经历。”
我震惊,“他们做得到?”
“连我都做得到。”
我将被迫忘记方中信?
太不公平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将来的记忆中竟然没有他。
我恳求纳尔逊:“不,请你帮我保留这些宝贵的记忆,你一定有办法。”
“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实在无计可施。”
我感到极端失望,像个孩子般饮泣。
纳尔逊叹口气。
夫人轻轻说:“没有记忆没有痛苦。”
“不不不,”我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加倍记得你们。”
夫人又说:“传说中再世为人,都要忘记前生的事,既然已属过去,何必苦苦追忆。”
我心仍然酸涩,痴恋回忆,抓紧不放,不欲忘怀。
“我们要先走一步。”夫人说。
纳尔逊对我说:“陆宜,十天后日落大道见。”
我哽咽,“谢谢你们。”
他也依依不舍。
他们每个人都这样热情,乐于助人,不计得失,在我的世界里,一个半个都找不到。
我不致天真到相信他们之中没有小人,但是在这个旅途上,我运气特好,没有看到。
归途中,夫人说:“不需要走错时间才会有你这种不平凡的遭遇,很多人在感情或事业上遇到挫折,避无可避,都被迫咬紧牙关,忘记过去,从头来过。”
她待我如姐妹,可惜我无以为报。
指指额角说:“这好比美猴王头上的紧箍,他们一念咒语,我就遭殃。”
夫人被我说得笑出来:“你也看过这个神话?”
唉,这不一定是神话,也许悟空亦是走错时间的不幸人,只不过身上带着超时代武器,随时施展,传为佳话,因此情况比我略佳,瞧,我不是亦即将回到西方极乐天去了吗。
我问夫人:“应告诉方中信,还是不告诉?”
“你总要向他道别。”
“也可以不告而别,那么至少这十天内他会过得高高兴兴。”
“他会猜得到。”
“真无所适从。”
“顺其自然吧。”
“真不舍得。”
方在飞机场接我,他手中抱着小爱梅。
爱梅仿佛已与他相依为命,胖胖手臂绕着方的脖子,任何不知情的人都会认为她是他的女儿。
见到我两人兴奋得叫起来,手舞足蹈。
我奔出去,三人拥作一团。
夫人在一旁微笑,爱梅受老方之嘱,上前向夫人敬礼献花,老方最懂得讨人欢喜。
稍后自然有管家把夫人接回去。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当为家。
爱梅已完全熟悉环境,长胖不少,脸颊红润,像小苹果。天大的烦恼,只需看到这一张面孔,也得暂时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问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阳落山,方带我到舞厅跳舞。音乐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搂抱着缓缓挪动脚步,身子随节拍款摆,十分陶醉,有些还脸贴脸,女方也有索性将玉臂挂在男伴脖子上的。
没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带出这么含蓄的色情成份,谁说世风日下,越是暧昧就越艳靡,骚在骨子里,令人脸红耳赤,情不自禁。
而且还在公众场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几次三番邀请,说是教我。
我仍然摇头微笑。
乐师开始吹奏金色色士风,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听众沉醉。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这是怀旧之夜,”方说,“歌名渴睡的礁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