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亦舒经典小说集(全14册), 第76章 朝花夕拾 6免费阅读

第76章 朝花夕拾 6
    第76章朝花夕拾(6)

    “干嘛,干嘛。”方中信气呼呼追上来。

    “往华英小学去找邓爱梅,快。”

    中学的教务主任为我们查毕业生名单。

    邓爱梅……一直翻查都没找到。

    方中信问:“小学要七岁才入学是不是?”

    校方称是。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两年后邓爱梅才能够资格做小学生。要找的话,两年后才来差不多,唉。

    “慢着,”方中信忽然聪明起来,“贵校好像附设幼儿园班。”

    “不错,”主任问,“但你们查五六岁的小孩干什么?”发生怀疑了。

    我连忙说:“这是我失散了的亲戚,我奉家长命来寻找。”

    他进去好一会儿,大概是去请示上司。

    我与方中信焦急的等。

    他出来了,“校长说未得家长同意,不得随意把学生地址公开。”

    “这不是公开……”

    但他已经摆出再见珍重的姿势来。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随他离开。

    “从这里开始就容易了。”他说。

    我呻吟一声。

    “又怎么了?”

    “邓爱梅才念幼儿班。”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他笑。

    “五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开玩笑,你们那代的孩子特别蠢。”

    “你们的五岁是怎么样的?”

    “能言善辩,主意多多,对答如流,性格突出。”

    哗。不知我母亲是否这样的一个孩子。

    “你真幸福。”他忽然说。

    我,幸福?这方中信每十句话里有三句我听不懂。

    “你可以亲自回来寻根,试想想,多少人梦寐以求。”

    我不敢想。

    “家父是个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务正业,祖父可以说是直接把生意交到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奋斗过程,我一无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

    咦,有道理。

    “如果我有机会直接与他谈论业务上的方针,那多理想。”

    那倒是真的。如果小说家可以找到曹雪芹,科学家找到爱迪生,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那位先生那里有没有消息?”我问。

    “耐心一点。”

    怕只怕五十年弹指间过,再也不必他替我设法。

    真倒霉。

    “你催催他。”我建议。

    “我不敢。”方中信很坦白说。

    这也好,有什么话开心见诚的说,老方对我倒是还老实。

    “我上门去求他夫人,她比较有同情心。”我说。

    “他夫人有事到南极洲去了。”

    我呜咽说:“那我这件事该怎么办。”

    “再等一等。”方中信好言安慰我。

    以后数天我开始想家。现在看起来,毫无同他吵架之理,根本没有大事,生活太闲太平淡,习惯幸福,便不知是福,刻意求刺激,乱闹一顿。

    他不是急性子,但脾气也不见得好,这上下找不到我,不知怎么办。

    会不会以为我夹带私逃,为着赌气,躲起来。

    又会不会认为我离弃这个家,另寻出路。

    我呆呆的站在园子里看着天空,希望这一切都是个梦,待梦醒起床,一切没有发生过,回到二〇三五年。

    方中信为我难过,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欲言无语。

    他低声说:“开头我并不相信你是未来世界的居民。”

    “你以为我是谁,冒充的?”

    “无聊朋友派来与我开玩笑的饵。”

    “那为何与我攀谈?”

    他呆呆看着我,并不回答。

    我没精打采,“现在你相信我?”

    “自然,有证有据,况且愁容不是那么容易装。”

    我不语。

    “有邓爱梅小朋友的消息了。”他说。

    我感激得鼻子发酸,他真的落力拍演,这样热心肠的人总算叫我遇上了。

    “明早我们去华英小学堂等她出现。”

    “好好好。”我非常紧张。

    “不能这样就去,你要冒充一个人。”

    “谁?”

    “让我们研究研究。”

    我有一股冲动,“不如直说。”

    他反问:“可能吗?”

    我低下头。

    “认是远房亲戚如何?”他征求我意见。

    “我们家亲戚非常有限。”

    “那如何是好。”

    我急,“想办法呀,你们多么狡猾,怎么会束手无策。”

    “我不否认我有时也会很奸,但我自问对你百分百忠诚。”他不悦,“你老是刺激我。”

    “快替我设法。”

    “我们先去看看她。”

    华英小学是当时双阳市著名的学校,小孩以就读该校为荣,附设幼儿班,共收学生八十名,邓爱梅念的是低班,编在乙组。

    学生放学,像群小鸭子,一色小小白衬衫,小小蓝裙子,一样要背一个布包包,看上去还挺重。

    我们这一代的孩子就舒服得多,一切在家学习,不假外求,而且学龄自八岁开始,哪有刚学会走路,放下奶瓶就去上学之理,落后。

    那些小孩好玩得离奇,摇摇摆摆的放学出来,一个个苹果脸,胖胖的小腿,我看得心都软了,一时也不知哪个是我母亲。

    他们笑着叫着,奔向家长,有些家人还驶了车子来接。

    我运用急智,抓住其中一个,蹲下问道:“你知道邓爱梅?”

    他摇摇头。

    “乙班的邓爱梅。”我不放过他。

    他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背后,飞跑而去,书包两边甩,趣致之极。

    我再拉住他身后的小朋友,“你也是乙班?”

    她点点头。

    “邓爱梅呢?”

    她扁扁嘴,“邓爱梅最坏,邓爱梅妒忌我。”

    哗,人之初,性本恶。

    我笑瞇瞇问:“哪个是邓爱梅?”

    “今天没上学。”她说。

    啊,我站起来,有点惆怅,今日见不到母亲了。明日再来吧,明日带些巧克力来。

    这时我已换上方中信买给我的衣服,看上去同他们差不多。

    老方说:“明天再来吧。”

    我点点头。

    他拍拍我肩膀。

    我无奈的笑。

    有一位太太也在领孩子放学,她的肚子出奇的大,像带球走路,畸形,我骇然,不由得看多两眼,忽然想起,这是孕妇,一点不错,胚胎在母体子官孕育到第八个月左右就是这个情形,书上说过。

    我发誓看到该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动,我紧张得吞下一口涎沫,胎儿已经这么大,随时有生产的可能,而她尚满街乱跑,吓煞人。

    方中信推我一下,“别大惊小怪。”

    吾不欲观之矣,太惊人。

    “来来来,我们晒太阳去。”

    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额角的汗。

    “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人家的母亲。”老方取笑我。

    我惊魂甫定,立刻觉得渺小,我们可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孩子到六岁才自育婴院领回来,已经被训练得会照顾自己。

    阳光很大,我瞇起双眼。

    方中信坐在车厢内怔怔的看着我。

    “开车呀。”我说。

    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园内,我们坐在树荫下谈了许久,难得他有如许空闲。

    我诉许多苦,都是很平常的事,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立刻变得非常伟大。

    如何认识配偶,如何结婚,如何发生歧见,孩子们如何顽劣,母亲如何唠叨,苦,苦得不得了,苦煞脱。

    他很有耐心聆听。他的耐力感动我,我把细节说得更详细,活了廿六岁,还未有人对我发生过这么大的兴趣,我的配偶是个粗心的人,我与他水火不容,他的力气全部花在事业上,家庭只是他的陪衬品,他不解风情,他自以为是,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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