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亦舒经典小说集(全14册), 第75章 朝花夕拾 5免费阅读

第75章 朝花夕拾 5
    第75章朝花夕拾(5)

    在那个时候,什么病都能夺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离谱,每每趁人在最年轻最有为最不舍得离去的时候来制造痛苦。

    外祖母是什么病?

    我搜索枯肠也想不到那专用名词,因该种病不再发,渐渐也湮没不为人知。

    是什么?

    外祖母去世那年,母亲有多大?

    她说她很小很小,在念书,是,幼儿班。一种很有趣的学习方法,孩子们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手,学单字以及画图画,通常因为他们在家无聊,父母派他们去那里找点欢乐。

    他们七岁便要正式入学。

    那年母亲应该在七岁之前。

    不会是五岁,不会是现在吧。我惊恐的想。

    双阳市这么大,怎么去找她们?

    “还不睡?”

    是方中信。

    我开了门。

    “睡不着。”

    “别想太多。”

    我们在沙发坐下来。

    “那位先生会替你想办法的。”

    “谢谢你。”

    “谢我?”

    “是,为我花那么多时间心血。”

    “喂,大家是朋友。”

    “我一直诋毁你,对不起。”

    “我也不见得很欣赏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们相视而笑。

    “很不习惯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脸上忽然发出小疙瘩来,水土不服。”

    他探头过来细视,“你吃糖吃多了,虚火上升,这两日来你最低限度吃下两公斤的巧克力。”

    “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自然。”

    我懊恼,“真怕在你们这里惹上不知名的细菌。”

    他莞尔,“是,我们这么脏这么落后。”

    我不作声。

    他问:“在你们那里,是否已经全无黄赌毒贼?”

    我支吾,“总而言之,比你们略好。”

    他叹一口气,“抑或你根本不关心社会情况?像一切小资产阶级,住在象牙塔之中,与社会脱节,只挂住风花雪月?”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对于低下层的悲惨生活,你难道又很关注?叫你描述八五年双阳市贫民窟中之苦况,你是否能作详尽的报告?你不过活在巧克力的甜雾中,与莉莉这样的女伴打情骂俏。”

    轮到他沉默,他说:“我也是社会活生生的一分子,社会也需要我。”

    “是呀,”我说,“我俩谁也不要挖苦谁。”

    方中信说:“换言之,我与你是同族人。”

    我们大力握手,终于消除隔膜。

    “你说你在图书馆工作?”

    “唔,每天我听两本书,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时书本坏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无论如何不入耳,简直会反弹出来。”

    “听?不是看?”

    “视力太吃重,所以用仪器读出,孩子们特别喜欢,他们很爱听书。”

    “我明白,像无线电。”

    “可是电台尽播垃圾,书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

    “老方!”他怪叫起来。

    我笑,“怎么,不习惯?我不会像莉莉那般娇嗲,我们是兄弟。”

    他也认命,挥挥手,“你想说什么?”

    “在双阳市要找一个人,怎么着手?”

    “办法很多,当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找的是谁。”

    我沉默。

    他一猜就猜着,聪明人即是聪明人:“你母亲?”

    “母亲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还是你大?”他问。

    听听,这种问题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还要大一点点。”

    “她叫什么名字?”他说。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里,我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太没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份理由忘记,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气来。

    “有几个人可以一口气说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么同,你祖上留下多少东西给你,你承受他们一切福份,当然要牢牢记住,而我外婆是一个最最可怜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遗弃,又在廿多岁便罹病逝世,谁耐烦记住她的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进步,这叫比我们进步?你们太势利太可怕。”

    他骂对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太忙个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连外婆没有注意到,甚至是母亲也疏忽。

    难怪她那么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么,未来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为有人工婴儿,因为有青年营,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责备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说,“社会鼓励敬老,是我不好,我是凉血动物。”

    懊恼要吐血。

    为什么不好好听母亲倾诉?并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来,并不是没有时间,为什么随她自生自灭?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么名字?”

    我悔极而笑,“或者我可以打电话问母亲。”

    方中信一听,呵哈呵哈大笑起来。

    一直谈到半夜才睡。睡梦中隐隐听见外婆叫我。

    “爱绿,爱绿。”她有一张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声音充满怜爱。

    如何会叫我爱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如何会得入梦来?

    醒来时泪流满面。

    一照映像器,看到自己脸容黯澹,黑眼圈,满下巴小疱疱,吓一大跳,怎么会变成这样?数天间就老了,这里一年等于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会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来。

    方中信冲进来,问道:“怎么回事,做噩梦?”

    “比噩梦更惨。”我用手掩住脸诉苦。

    “你又没好好的吃,又不肯好好的睡,唉,习惯就好了。”方说。

    “永远不会。”我呜咽。

    “想起来没有?”

    “没有。”

    “令堂尊姓大名?”方中信问道。

    “她姓邓,邓爱梅。”我说。

    “你姓陆?”

    “是。”

    “你跟你父姓?”

    “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你可以随母姓,令堂可能是随令外祖母姓,你懂吗?”

    “你用白话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说,“我不过是想帮你。”

    “你的意思是,照邓爱梅三个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远找不到?”

    “对了。”

    “那怎么办?”我愁容满面。

    “总有点蛛丝马迹,仔细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样子,你起码还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载。”

    “闭上你的乌鸦嘴。”

    “你又来了,从没见过如你这般刁泼的女子,动勿动骂人。”他教训我。

    “对不起。”我气馁。

    他叫我用早餐。

    这人似乎喜欢吃烤面包。

    制造半公斤面包,把种植麦子、辗转运输、加工生产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里,而方中信吃下这半公斤面包之后,所产生的劳动量,只相当于一个半加路里。

    多么疯狂。所以像面包那样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是,它不好吃。

    我连喝两杯清水用来洗肠胃。

    什么都不惯,一切生活上琐碎的惯性用具他们都没有,他们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恐怖相,方中信的头发比我还长,光是用在头发上的用品有四五种,每天起码花上半句钟,还要用热风烤,而结果不过如此,我不认为他是空前绝后的美男子,但话得说回来,他长得不错。

    通话器铃铃的响了,他跑去听。

    这具小小的东西绝对不管什么时间,爱响就响。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对它绝对服从,一响就去接听,不管在看书、吃饭、假寐、谈话,总是以它为先。

    在我们那襄,通话器每日操作时间限于早上九时至十一时,其余的时间,纯属私人用,无论什么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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