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喜宝(24)
聪恕呆呆的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的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土走进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唠叨,而且不管我是什么人,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像。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了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的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的问。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着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的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你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的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的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的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面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