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亦舒经典小说集(全14册), 第62章 喜宝 23免费阅读

第62章 喜宝 23
    第62章喜宝(23)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的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毕恭毕敬的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人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尽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的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的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说:“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的出锋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捱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在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廿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廿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的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待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的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的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得,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哩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的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的问:“你会不会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身暧昧,她的容貌并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扶轮会、狮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呵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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