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亦舒经典小说集(全14册), 第18章 我的前半生 18免费阅读

第18章 我的前半生 18
    第18章我的前半生(18)

    我紧张,“要撞船,要撞了!”光会嚷。

    翟有道抢过来将船帆自左边转到右边扣上,风一鼓帆,立即避开划船。

    我松一口气。

    他朝我笑笑,并不多语。

    那日回到岸边,我已筋疲力尽。

    是夜睡得特别香甜。

    玩足半日,我们说话却不超过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动进厨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麦片、鸡蛋、火腿、吐司、班戟一应俱有,忙得不亦乐乎。安儿与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乐了,说以后来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带着不可。

    翟有道下楼时年轻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残局,见到他不知怎地,有点心虚,颇手忙脚乱的。

    他微笑说:“伙计,还有早餐吗?”

    我忙不迭答:“有。”

    “来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鲜的。”我说。

    “你自己吃了没有?”翟有道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说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没力气。”

    我笑,“那么好,我吃火腿双蛋。”

    “听他们说,你的手艺还真不坏。”

    我将班戟在平底锅中翻一个身,烘成金黄色,香气扑鼻,连大瓶糖酱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连连赞叹。

    我光会瞪着他,有点词穷。平时也颇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却带点少女情怀,开不了口。

    少女情怀,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红了,连耳朵都辣辣的烧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永远不会回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我虽然尚未老,也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年妇人。

    我坐在翟君对面,缓缓吃着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问我:“你有没有工作?”

    “有。”我答得飞快,给一口茶呛住了,狂咳起来。

    完了,什么仪态都宣告完蛋。

    他连忙将纸巾递给我。

    我说下去,“我与我的师傅合作为华特格尔造币厂做工艺品。”

    “你是艺术家?”他很欢欣。

    我嗫嚅,“不敢当。”

    一时间也不便分辩。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个自力更生的职业妇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赡养费的蛀米虫。

    我是要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呵,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

    对于其他的男人,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从来不稀罕。

    翟君说:“女人最适合做艺术家,”他笑,“基于艺术实需最稳固的经济基础培养,故此男人最好全部当科学家。”

    翟有道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不过做艺术家也是极之艰苦的,不停的练习练习练习。”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褪皮部份刚有点痊愈。那时候在老张的工作室每日苦干十二小时,暗无天日,今日听了翟君一席话,不禁感动起来。

    对于老张,我只觉得他够意思,肯照顾朋友,但对于翟君,我有种唯命是从的感觉。伊每句话听在我耳中,都变成金科玉律。

    离婚后我一直最恨人家毫无诚意地问及我的过去,不过对于翟君,我却想倾诉过往的一切。

    当然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个冲动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帮手洗碟子,一边说:“这种阳光,令白色看起来特别白,黑色看起来特别黑,阳光总是愉快,洁净的。”

    我讶异于他的敏感,“你许久没回香港了吧,在那里,火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灰与汗,湿度低得难以呼吸。”

    “我较喜欢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连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哗哗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什么?”他转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重复,“没有什么。”

    他侧着头想一会儿,“是的,惆怅旧欢如梦。”

    他还是听到了。

    他的旧欢是什么人?一个像玫瑰般的女郎,伤透他的心,以致他长久不肯结婚?

    “你几时回香港?”他问。

    我懊恼得不能自禁,“后天。”

    “呵,这么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经有两个星期。”

    他点点头,没表示什么。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来。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说些门面话:“现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请多关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说。

    “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转头问道。

    “出发玩耍吧。”他说:“你呢?我同你到镇上去游览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换条裙子。”

    他把我带到一所历史博物馆,我们细细观察每一座图腾及标本。翟君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冷冷的,伊每次抽烟都问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说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复。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许多洋人的习惯,然而脸上始终有一股中国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欢他。

    最后我们参观纪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第安人手制的金手镯,套在腕上,爱不释手,不想除下,但标价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没有这许多钱。

    翟君一言不发,开了张支票,然后说:“走吧。”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项寄返。”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笑。

    在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三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说什么?

    “——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

    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么样呢?

    天色近黄昏时我们才回到大屋。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的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

    安儿说:“翟叔索性送我们回温哥华。”

    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

    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

    安儿递我的旅行袋过来,“已替你收拾好。”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热闹。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有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为重毛,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毛,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针住我。

    “你觉得翟叔怎么样?”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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