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我的前半生(8)
在履历表中,我曾在海外任过好一阵子的公关主任,唐晶甚至弄来前雇主的推荐书,太有办法了,像个女太保。
见工完毕之后,房子也装修妥当。
史涓生与我约好时间到律师处签名。
我大笔一挥,便与他结束十多年的夫妻关系。
从此以后我六亲无靠。
当夜我收拾衣物搬出去,安儿很能够帮忙,冷静地替我折迭衣服。
旧衣服最能唤起回忆,什么裙子在哪些场合穿过,哪件衬衫他说过好看……我苍白着脸。
安儿说:“爸爸来过,问我是否愿往外国念书。”
“你想不想去?”
“颇想。”
“你现在中学一年,不太早一点吗?”
“早一点去习惯,考大学容易。”她的语气完全像个大人。
“你对家一点留恋也没有?”
“没有妈妈的家,怎么能算是家呢?”
我点点头,“你与父亲商量吧,他不愁没有费用支持你。”
“弟弟怎么办?”安儿忍不住问。
“祖父祖母明天就搬进来。”
“妈妈,你与父亲,还能维持朋友关系吗?很多人说夫妻离婚后反而成为好朋友。”她公然与我谈论男女关系。
“骗你的。”
“妈妈,我会时时来看你。”
我将她拥在怀内。
我可以看到我的前路,路是有的,惜崎岖一点,布满荆棘,走过去难免会头破血流,尚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引我失足,一下子就晚节不保,但又非走不可。
又想起看过的一本书,叫《飞狐外传》,书中一位妇人的丈夫遭仇家毒手,她引刀自刎殉夫,临死时说:这我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
当时我很佩服这种气慨。今夜我坐在新公寓的房间内,跟自己说:子君,若果你有勇气的话,也可以效法这位胡夫人,那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何必再出去找工作开始“新”生活,从头奋斗呢。
我以手紧紧的按住自己的脸,不让自己想下去。
太懦弱了。
太懦弱了。
唐晶的解释是:“无论什么人,在环境困难的时候,都会想到死。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但不应长久持续,死是浪漫的,故此有点吸引力。”然而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环境?”
过了几天,事情有了进一步的变化,更促使我好好活下去。
星期六醒来,非常冷清,不知做什么好,接到一个电话,是服装公司打来的。
“——史太太,你的两条裤子已经改好,若再不来取,快天热了,我们一直没跟你联络上,你搬家忙吧。”
我猛地想起来,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现在还要这么贵的衣服来干什么?我已失去我的身份。
“史太太?”
“好,我一有空马上来取。”
不久便会有旁的姜太太、李太太跑到店里去闲聊:“史太太跟史医生分开了,她不会再来你们店买东西。”一阵嘻笑。
我知道,因为我曾经嘻笑过别人。我低着头沉思良久。
一会儿安儿下课会来看我,我还是准备一下吧。
我到楼下超级市场买做菜的作料,走过报摊,眼睛一瞄,顿时愕住了。
一本畅销的秘闻周刊封面上并排两个人头,咦,这不是史涓生吗?我怀疑我看错了,走近一点,果然是史涓生。他身旁的是辜玲玲。
真要命,怎么做起封面来了,我心沉下去,连忙掏出零钱,买了一本。
封面上以鲜粉红的大字标题:辜玲玲找到第二个春天,史医生言听计从,不顾外来阻碍。
在电梯里我就打开内页。辜玲玲与史涓生相依偎的坐在一张沙发上拍照留念,两人紧握着双手,笑得合不拢嘴。
辜玲玲告诉记者:“他与前妻感情分裂已有好几年,刚巧我亦离婚,两个伤心人走在一起,又谈得拢,感情进展得极快。”
伤心人?史涓生是伤心人?那我是什么人?我气得簌簌发抖。
到了家,什么也顾不得,坐下来先奇文共赏。
她又说:“史医生根本得不到家庭温暖,我跟他打件毛衣,他就感动得哭,由此可知他的婚姻生活惨到什么程度,根本有名无实,外界传我破坏人家家庭幸福,根本没有可能,如果身为人妻,只顾打牌逛街,后果自负。”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女人!天下的风光都叫她占尽了。
最后她说:“我与史医生订于一年后结婚,婚后退出影坛。”
记者便祝她与史涓生白头到老,永远快乐。
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也不觉得如何伤心,只是气,气得呼吸都不匀净,眼睛都花了。
电话铃响,我取过接听,是唐晶找我。
我一句都说不出话来。
唐晶在那边说:“假如你没有买秘闻杂志,千万别买,假如已经买了,把它扔掉,千万不要看。”
“我买了,也看了。”我颤声说。
“那么忘记它。”
“我也可以开记者招待会呀。”我说:“凭什么任她一面之词,大肆风光?”
“呵,欢迎之至,我已经可以看到标题,下一期的秘闻杂志大字:史医生前妻招待记者,反击辜玲玲蓄意破坏家庭幸福……”
我气白脸,“我应该怎么办?”我反问:“忍气吞声?”
“子君,人家给气你受,就是想你不高兴,你又何必满足他人欲望?”
“史涓生为什么这样伤害我?”
“控诉控诉控诉,”唐晶说:“真要命。”
我尖叫起来,“别吊儿郎当的对我好不好?”
她沉默。
我哭泣,“对不起,唐晶。”
“你又哭?”唐晶叹道,“我劝你装聋作哑,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你若开记者招待会,那才真的吃亏呢。”
“天下没有公理嘛。”
“这种小事也牵涉到公理吗?”她反问,“将秘闻周刊扔到垃圾筒里不就完了?”
“可是史涓生是爱过我的。”
“史涓生这个人已经在你生命里淡出。”
我仍然激动。
“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子君,时间长一点你就会忘记。”她叹口气,“我只能这么说。”
“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失望地埋怨。
“做人真是寂寞,你说得对,子君,没有人能够帮我们,以前小时候,我也曾拥有过偶像,后来我发觉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唐晶说。
“只有我才会帮助自己越过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难关。”唐晶说。
我有一点点明白。
门铃响。
我说:“安儿来看我,我们再联络吧。”
我连忙揩干眼泪去开门。安儿脸色苍白。
一进门她就说,“妈妈,我决定到加拿大读书。”
“为什么?”
她自身后取出一本秘闻周刊,“老师同学们都看过了,说些很不堪入耳的话,我无法再在这间学校读下去。”
“能瞒得了多久?”她似一个大人般责问我,“他们两个人这么明目张胆。”
我咬咬牙关,“好,就这么着。”
“妈妈,冷家清哭得很厉害,她说她父亲骂她母亲贪慕虚荣,不给他留一点面子。”
“你跟冷家清不是在打架后已经不再说话了吗?”
安儿说:“她也很可怜,都说她是油瓶。妈妈,我与弟弟会不会做油瓶?”
“绝无可能,你妈妈不会改嫁的。”
“我约好爸爸下午在家商量到加拿大的事。”安儿说。
“你想怎么做,你与他直接说。”
“妈妈,我实在不太想跟他说话,他都不像爸爸了。”
“他仍然是很爱你们的。”
“但是他欺侮你。”
“我与你们俩姊弟不同,不能相提并论,将来你会明白的。”
“我想去加拿大寄宿学校,”安儿有一丝神往,“中学毕业,就十六岁了,十六岁好不好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