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我的前半生(5)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更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咱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姊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姊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过来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我叫了一部车子往唐晶家。
真惭愧,这里我也总共只来过一两次。
开门进屋子,才知道已经装修过了。
唐晶把它布置得非常整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公寓,一目了然。
初结婚时跟涓生住宿舍,至少三千呎,随后找房子搬,两千多呎已经觉得委曲,孩子与佣人一挤,地方也不觉宽裕,反正是这里清爽。
客厅中央亦悬着四个字:“难得胡涂”。
我心情再坏也不禁笑出来,我竟不知道有比唐晶更急于要胡涂的人,这样子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来达到目的。
公寓内开着自动调节的暖气,好舒适的一个窝,我除下外套。
走到她厨房去找一找,什么都没有。
一行行的罐头汤排列得像军队,唐晶真有幽默感,除此之外,尚有咖啡及茶包。她的厨房用具全部是自助式的:一插就滚,像慢锅、电饭煲、电茶壶、电热水瓶、吐司炉、搅汁器、咖啡壶……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吧。
我做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
假如我也有这个窝就好了,下了班在这里一躲,外边的世界塌下来也与我无关。
假如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也有独立的机会。
假如我的时间不是花在史家,我也可以有一番作为。
原本我以为自己已找到最佳的终身职业,现在却被“雇主”突然中止合同,叫我另谋高就。
但愿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涓生。我掩上脸。
唐晶的睡房更像个书房,没有梳妆枱,只有一张写字枱,她的化妆品一概收在抽屉里,我知道她的习惯。
我按着电毯子,躺在床上,又倦又饿,不久便转入梦乡去。
一个梦也没有,我没有再梦见那青面獠牙的女人。
是唐晶把我推醒的,“子君子君,起来吃叉烧饭。”
我一听是叉烧饭,马上垂涎,睁开眼睛,接触到陌生的白色天花板,还以为躺在大学宿舍里,那时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叉烧饭。
我撑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的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就真,什么伙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的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颇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的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的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畏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羞得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子,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瞌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捱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出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的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跟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时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他,“弟弟,弟弟。”
他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