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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前半生 4
    第4章我的前半生(4)

    我茫然的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的心。

    我喃喃的问:“什么时侯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我只有这么多现款,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头家要我负担,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也好省一点,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有丝毫羞耻惭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现打算拆伙,便开始告苦,一脸的油光,流丽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个忠厚、傻气、勤奋、可爱的医生,这并不是史涓生。

    一时悲痛莫名,我大声哭泣起来。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直到你另嫁为止,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我们到律师楼上签字好了,我赖不掉。”

    门铃响了。

    阿萍讪讪的出来开门,她都看见听见,每个人都知道了,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子群。

    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的迎上去,“好了,你来劝劝你姐姐。”他取过外套,“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没有开口,她穿着四吋高的玫瑰红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的踱步,发出阁阁的声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凸是凸。脸上化妆鲜明,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了来的。

    我泪眼昏花,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

    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跟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徒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

    唐晶也是这么说。

    “愿赌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话,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例牌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

    “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谁说不是?”子群说。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

    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

    “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了,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

    我呆木着。

    “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得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

    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

    “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

    “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

    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之见略同。

    “你权当他死了,也就罢了。”子群又叹一口气。

    我不响。

    “老姐,你也太没办法了,一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实在是托大,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的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结巴巴的分辩,“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受气,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话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的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的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时过节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账,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言语讽刺不特已,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廿一岁,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的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捱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的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伊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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