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衷心笑(6)
那晚,峨嵋迟下班,累得不得了,幸亏有兴一立刻盛出香浓罗宋汤。
多宝与多财闻到肉香,怱怱赶出,兴一说:“坐,不准动。”
小狗仰起头看桌上美食,牠们有灵性,眉眼耳朵都会做表情,此刻牠俩睁大晶亮双目,抬起一条眉毛,单耳竖起,作聆询状,但身体四肢却动也不动。
不知要过多久,机械才能做到这个精密地步。
趁兴一不觉,峨嵋用碟子盛两块牛肉给牠们尝,牠们也懂事,飞快扑至,一人一口,神不知鬼不觉,已饱口福。
兴一走出,“王小姐,周末可有约会?”
峨嵋惆怅,“何来人约。”
兴一不服气,“民政署千多名员工,一个你也看不上;街上、店铺、亲友,全是人,不是女子就男子,你也没留神。”
“是人家没看上我。”
“你迟早会找一个金先生。”
“我有你已足够。”
“啐!”
小狗跟着兴一进厨房。
她召昆仑:“昆仑昆仑,快出来娱乐我。”
昆仑的声音出现,“王小姐你好。”
“说一则故事我听。”
“你脖子上挂着什么。”
“一件老妈给的玉器,相当有趣可是,是白玉雕成两个可爱笑嘻嘻婴儿模样,寓意吉祥。”
“磨喝乐。”
“什么?”
“玉器上婴儿叫磨喝乐,本是佛祖的儿子,人头蛇身,颇为可怕,传到中华,变成一个胖胖笑婴,祝人早生贵子,做成玉坠、瓷枕,贴近身边。”
“我竟不知这个掌故。”
“令堂想你早日成家立室,养儿育女。”
“压力甚大,恕难从命。”
“那我说一个故事你听,开始了,”昆仑声音不徐不疾,不愠不火:“从前有一个飞行员,他是专职实验飞机的驾驶员,廿五岁之前,已试飞过十一类战斗飞机。”
“哦,是国防部飞行员。”
“正是。”
“十分神勇,据说,这一类人,通常是肾上腺活跃分子,冒生命危险对他们来说具极大快感,不觉害怕。”
“说得好,每次,他都安全着陆,并且一一指出飞机可改良之处。”
“他是要员。”
“他拥有少校衔头。”
“你打算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王小姐,你最讨厌之处是聪明外露。”
“他长相如何。”
“他已没有长相。”
“什么。”
“一次,他试飞最近翼龙号战斗飞机,在沙漠上空,飞机左翼突然瓦解,本可弹出,但因图观察结构何以粉碎,多留一秒钟,以致连人带机器坠毁。”
峨嵋沉默。
她听过这宗消息,她那时刚进民政署,记得同事说:“呵,这么英俊的一名飞行员,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他被救回,脸容尽毁。”
峨嵋忽然说:“男子汉大丈夫,又不靠脸皮做人,毋须气馁。”
昆仑说:“但是,疤痂纠结——”
“如真介怀,做矫形好了。”
“他还失去双腿,从此失去飞行资格。”
“咄,安装义腿,可任民航驾驶员。”
“峨嵋,什么都难不倒你。”
“对不起,我讲得太轻率。”
“王小姐,你愿意结识那样一个人否。”
“为什么不。”
“我以为你只喜欢英俊男伴。”
“不是男伴,是朋友。”
“男伴非得十全十美似朱峯可是。”
“真的爱他,不计容貌,但品德必须上乘。”
“什么才是美好德行。”
“也很简单,不偷不骗,善待老人妇孺,经济独立,不倚赖他人。”
“这样说,好似没甚要求。”
“啊,昆仑,你不知道人类世界,男性可以堕落到何种地步。”
“对不起,我忘记你有不愉快记忆,愿意谈谈吗。”
“我不记得了。”
“峨嵋,你会得到幸福。”
峨嵋不想讲,有时那种蚀骨的寂寞叫她害怕。
她说:“告诉我,飞行员可有妻室子女,他如何外出,此刻是否有勇气以真面目示人。”
“他目前在国防部任文职,同事们有百分之四十五是伤兵,说来或者你不信,他的伤势还不算最严重。”
“残酷的战争。”
“各人都配戴义肢,一位同事,少了半边头骨,长年累月戴着透明头盔,以便观察伤势,一次,他听见两名机械助手说:‘这群人真可怕’,‘已经习惯,当初吓得魂不附体。’”
峨嵋哈哈大笑,“对不起对不起,太过黑色幽默。”
“据记载,最可怕是上世纪二次大战毒气战争,生还士兵形容静寂的艳阳天,忽然看到天际有一片庞大绿色的云雾缓缓无声无息降落,转瞬间人人窒息、吐血、盲眼、死亡……”
“为什么把这种恐怖事告诉我。”
“吓唬你。”
“飞行员有家眷否。”
“他未婚,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女性比男性伟大,百分之七十八的伤男的伴侣仍留在他们身边,但八十巴仙男性离开他们配偶。”
峨嵋叹气,“我早就猜到。”
“平时他外出,戴栩栩如生特制面具。”
峨嵋遗憾,“一定看得出真伪,机器越是精细,越是觉得不如天工。”
昆仑沉默。
“你与此君有特殊感情。”
昆仑干笑数声,“别忘记机械没有感情,喜恶全属刻意编排。”
第二天一早,兴一牵小狗怱怱出门。
峨嵋问:“去何处?”
“替邻居遛狗,反正我们也需要运动,我收取少量酬劳。”
“你要钱干什么。”
“我有时会买些鲜美食物给多宝牠们。”
“我给你费用。”
“王小姐,我也想学习经济独立,像你这般多好,自立自主。”
“啊兴一,有志者事竟成,你照顾多少只狗?”
兴一数一数,“十一只。”
幸亏她力大无穷。
是大概三天之后吧,峨嵋发觉昆仑不妥。
他的声音无异,但语气平板冷淡。
峨嵋说:“昆仑,你像变了一个人。”
他回答:“我不是人,王小姐,我是你声友。”
“喂,别开玩笑可好,忽然冷冰冰,叫人吃不消,可是我无知冒昧,开罪了你而不自知。”
“……”
“昆仑?”
“王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今天有什么事待办,像订送花束、飞机票或是致电令堂?”
峨嵋发呆。
四日,五日,六日,都是这样,官样文章,拒绝对谈、聊天。
机器坏了。
峨嵋立刻向计算机公司报告。
“王小姐,实时着手修理。”
一个上午过去,答复来了:“王小姐,计算机程序包括声友一切无恙,功能如常,你可想更换较新较进步款式。”
“不,不,这一具叫昆仑,甚合我意。”
“我不明白王小姐有何疑问。”
“昆仑忽然不再聊天。”
“王小姐,昆仑从来没有聊天功能。”
“什么?”
“昆仑是最基本附件,他不会高谈阔论。”
“胡说,找你的上司来。”
“王小姐,我没有上司,我就是总工程师。”
“你可是人类?”
“不,王小姐,整间公司并无人类,全由机械操控,请将意见输入,我们会尽量改良。”
峨嵋倒抽一口冷气。
“王小姐,我们有若干具聊天款式配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你可参考选择。”
峨嵋轻轻说:“不用了,麻烦你不好意思。”
“王小姐,我们希望顾客开心。”
“我很高兴,再见。”
完了。
昆仑功能有所损坏而不能修复,她有机会永远失去昆仑。
他自大气来,往大气去,无影无踪。
峨嵋忍无可忍,忽然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