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欺人太甚。”
一名气愤的郎官掀开营帐的帘子,踏步走进了使团营地的大帐中。
他从水盆旁边拿起一枚木勺,在葫芦瓢里涮了涮,从水盆里药水喝,舀了两勺,觉得喝得不痛快,便端着葫芦瓢直接舀水来喝。
帐中众人正在谈话,见到郎官进来,便渐渐停了话匣,扭头看着他。这郎官是托利亚老兵,曾经跟随唐王去国南部大陆,之后在熊都尉手下任职,这次他的袍泽都去了安息,他却只能护送使团前往天朝,这让他感觉非常委屈,毕竟看护可比不上纵横敌国。
“慢些说。”陈从哲正在端详着一枚周人送来的青瓜,最近,无论周人送来什么东西,陈从哲都会和一群书记官仔细查看一番,留下记录,“青瓜,长五寸、阔四寸,味清甜,不及绿洲瓜多矣。”书记官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记录了下来。
记录完毕后,唐使陈从哲才慢慢放下了瓜,让脾气稍稍缓和的郎官说话,“怎么了?”
“周人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群泼皮、荡妇,纠缠咱们的兵士。”郎官稍稍松了一下铠甲,把甲片刮擦得鳞鳞作响,又闷声闷气地坐下,“这些周人没安好心,专门用一些方言、土语,前来套近乎。周朝也好、唐国也好,都是说得中土音声,能有多大不同呢?我们的兵儿听懂了几个字,这些泼皮便大呼小叫,喊什么‘套出话来了套出话来了’,让我们承认,说我们是诸侯人!”
陈从哲和帐中的书记官们相视苦笑,的确,周人最近反复试探,手段越来越下作了。
半个月前。
周人派人送来了一份书信,针对“变体字”询问究竟。
周人说,国朝有些文字已经改换笔画、或者选用了其他范式的字样,唐人却保持不变,询问是什么原由。
周人一来询问,陈从哲就明白,周人是在试探唐人是不是诸侯人假扮的。
在唐土,陈从哲听钱樵说起过‘字体之争’,周地与海外使用的字样不同,经常彼此攻讦,了解了这段原由,陈从哲便回复说,“先祖造字,只是为了通达意理、方便交流,古体、今体衍变如同水流,上游下游都在大河之中,岂有高低之分?唐人不会这么蠢,觉得用古体字会更高一些,也不会因为周朝采用了变体字,就觉得周朝粗鄙无文,那是没有见识的做法。”
陈从哲将诸侯贬低了一番,周朝人似乎挺高兴,之后连续几天都送来了牛酒劳军。
十天前。
有两个老博士前往唐营,说要‘与唐人贤士论道’。
陈从哲便带着一群唐国才俊与对方周旋。
讨论开始之后,两个周人博士便频频援引经典,前后达到三十二次,陈从哲小心留意了经典书籍,发现二十三册是唐前经典、九册是唐后经典。陈从哲很聪明,当他听到一个有些模糊的经典时,就会坦诚‘这本书说得有些道理,但我没有听说过’,绝不流露他其实在钱樵那里看过这些书籍——借此向对方表达,唐后的事情,西土唐人完全不知道。
两个周人博士虽然流露任何态度变化,但他们讨论到了最后,便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唐地存书中,对某一件事、某一句话的解释’,陈从哲侃侃而谈,对面经常听得眼睛一亮,开口发问。一旦发现有材料出现不同的记载,两个老博士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并且让陈从哲仔细回忆一下,这些记载的原始文本是什么。周人博士身边,有两个周朝年轻人压阵,他们一开始缄默不言,到后来,发现两个老博士仿佛临阵改换了阵营,竟然频频为陈从哲说话,便下令中止了交流。
老博士对陈从哲行鞠躬,行周礼,陈从哲正坐于地,行唐礼。
看见这种‘唐时礼节’,两个老博士啧啧称奇,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道一声珍重便离开了。
五天前。
周人的一位商人前来,带来了十多名歌舞伎,她们‘盘旋作十样舞,婉转奏百样歌’,陈从哲目光灼灼看了个痛快,然后老实巴交地询问,“这是什么舞?周朝的么?”
商人笑眯眯地说,没错,都是周朝的舞。
陈从哲知道,这些舞多半是诸侯国舞蹈,看起来周朝越来越怀疑唐人是海上诸侯的人,猜测是某个诸侯国想要内附,想先和周朝做非正式的接触。
商人第二天转送了一封信件,应该是某个周朝官员用‘我已经懂了’的语气跟陈从哲说,“既然有心内附,直接亮出是哪家诸侯便可,为何这般惺惺作态?”
陈从哲不理不睬的,下令营中升起唐旗,奏唐曲《金甲照玉关》。
这之后,周人似乎钻进了牛角尖一样,坚信唐人就是“诸侯国人,换了个名字来骗朝贡,想内附又不敢直接内附”。
同时,周人觉得陈从哲挺狡猾,便一改最开始翩翩君子的做派,开始使用各种小手段了。
周人先是索要“周使”,说既然周使是周人,那么呆在唐营之中未免有些奇怪,不妨让周使去城内安歇。
陈从哲则表示“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周使在蔽国位列上卿,遵循周国制度,应该首先承认周使身份,由朝廷使用上卿标准下达文书、准备礼团,昭告天下之后迎接回去”。
周人眼看拐骗周使不行,便派出了一个自称‘押伴使’的人前来,赐给陈从哲‘番邦贡使’的身份,询问陈从哲准备什么时候前往郡府。
陈从哲闭门不见,表示“唐对周朝,亲近远在诸侯之上。按照庆国旧例,朝廷迎接诸侯使者,尚且有‘接伴使’前去迎接,唐国凭什么只有‘押伴使’。并且唐国绝对不承认‘番邦贡使’的身份,并要求‘国信使’的身份得到承认。”
这一下,周人干脆断绝了神神秘秘的接触,转而派出了一大群平民,前来套唐人士兵的话。
今天早上,就有许多唐兵前去城内购买粮秣物什的时候,被一群人拉住喊‘老乡’。
唐兵戒备心不如官员,三言两语就有唐兵乐呵呵地跟着喊老乡。唐兵对周朝极为向往,从小长大,很多人从来只是听说过“故国”,从来没有真得前来看过,如今到了周朝,遇到了这么亲近自己的胞族,说话又亲切宜人,自然敞开心扉,无话不谈,真得把对方当做了热情的老乡。
在唐国,不同地区的人会彼此称呼“清河老乡”、“春申老乡”,这是一种客套话,可是在周朝边郡,老乡却有明确的“乡党”的意味。
周朝人一下觉得抓住了突破口,立刻派人前来复述唐兵言行,说什么“尔辈必是天朝滨海或者诸侯国人,何必托唐自饰?”
那个郎官气得半死,召集唐兵训斥了半天‘不要妄语’,这才进入了营帐中,将这个消息告诉陈从哲。
营帐。
“看来,”一位书记官想了一会,“周朝是咬死我们是诸侯人了?”
“不要急。”陈从哲笑嘻嘻地说着,将手里的青瓜递给了书记,“先吃瓜。”
“哎呀,国信使,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吃瓜,何况也没有安息瓜好吃。”书记官挡开那只瓜,“怎么不急呢?我就想不通,我们千里万里回来,没听说归父母之国还要被这般刁难的。”
“哼,”陈从哲自嘲着说,“我们觉得是归父母之国,周朝觉得我们是来骗朝贡的。实在不行,我们就真的做做生意好了,还能赚不少钱。我好像听说,周朝人挺喜欢唐刀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