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鹤睡在板铺里。
周朝的板铺这几十年的时间基本没有发生过变化:客人每天租赁一张木板,午后下定钱,晚上店家帮忙把这块木板安置在厢房里任意角落,客人到了,一个帮闲小厮会带着客人去他自己的板床,枕具自备。王鸣鹤其实可以去睡更好的宿屋,不过在板铺里会很清净,盯梢王鸣鹤的人大多嫌弃这里,不愿意在这里住。
王鸣鹤每天闲逛完京都,都会和跟着他的周人小吏喝酒,随后去街边锅子铺吃些羊杂碎、面点夜宵,然后晃晃悠悠地回到板铺里面。小吏拍着胸脯说,只要他在一天,就没人敢把王老哥赶走。
衙门的差人提点过板铺掌柜,让他留意王鸣鹤。
衙门的意思是让掌柜注意王鸣鹤安全和行踪,掌柜却以为是衙门让他尽快找理由赶人。掌柜又警告过板铺的几个惯偷和客人,“王先生的东西少了一样,爪子剁掉,你们以后怕是没有营生了,哼哼。”
从第一天起,王鸣鹤的东西便也无人敢动,住在板铺的几个惯偷很惨,他们不光要按捺住自己的手不去偷,还要时刻派人盯着别的贩夫走卒,让他们不要碰王鸣鹤的东西:要知道,住在板铺的人,来来往往就是一面之缘,第二天就各自散去,很多人是喜欢顺手牵羊的。
几天后,一个小偷拎了一提猪头肉、一壶酒、两包糕点,专门过来找到王鸣鹤,“王老哥,您去别处住吧!我们几兄弟被你熬死了。”
“你们也要赶我?”王鸣鹤很意外,“我怎么熬你们了?”
“我们兄弟三人,原先每天都是两人做活,一人睡觉。您来了,我们只能一人出去,一人睡觉,剩下一个人要留着帮您看包袱。这样下去,入不敷出了。”
“好男儿有手有脚,怎么不做些体面营生。”
“呵呵,”惯偷笑着说,“我们没那本事假冒周使,只能偷些小的。”
“这是谁的意思?”
“我们小偷小摸,可不敢问衙门的人,这是谁的意思。”
王鸣鹤听完,以为是小吏顶不住上面的压力,想着不给他添麻烦,便当即收了包袱,“也罢,我换个地方便是了。”
“王先生以后有些不好经手的东西都拿来,”惯偷感恩戴德,奉上礼货食物,“我们折价收,什么都敢要。”
王鸣鹤不屑吃他的东西,收拾了包裹走出了板铺。
走到街上,一群板铺的小孩这几天熟悉了王鸣鹤,便跟在他身后拍手,喊着“讲讲唐王破贼”“杀贼!杀贼!杀贼!”,王鸣鹤回头挥了挥手赶他们,可这些小孩还是跟了一路,一直到坊口时,才被几个熟悉的邻居领回去。
王鸣鹤闲极无聊,转来转去,仿佛神游,最后不知道转到了什么坊,只看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去,渐渐便没有人认得他了,王鸣鹤走在街上,难得感觉自己像个周人。
明天就是唐国使团觐见陛下的时候了。
神都内,有许多外地官员往来如梭,街市上,许多人交头接耳,打听着这次册封西唐的细节。
沿海郡县都非常期待,尤其是当地主官,他们知道册封西唐很快就会引起海上诸侯的震荡,到时候,诸侯国谈判商贸往来、靖宁海匪,甚至是内附,都有可能与他们首先联系。
唐国使团开得这个头,给沿海官员打开了一扇过去跟本不敢想象的道路。
这些官员对唐国使团交口称赞,自发地将‘西唐复国’夸赞成了‘中州再造’一般的功绩,纷纷上书中枢表示各地有祥瑞降临。
从边郡百般钻营才调来神都的官员,这个时候都后悔万分,又开始活动起来,想要调回边郡。
周朝‘锁边派’在唐国使团入朝之后,便一直四处活动,想要阻碍承认唐国、承认周使,乃至双方定盟入贡。
在周朝皇帝斋戒的时间里面,几位‘锁边派’的官员被放了外任,调入了新的衙司,周朝皇帝已经表明了态度。
‘锁边派’一时人心惶惶,官员四散,再也无力攻讦唐国和周使。
朝堂之争,自然无法绵延到市井,百姓只觉得唐国使团悠悠走了三个月才到神都,稍稍慢了一些,可是他们不知道,路上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有一群骑兵拦住唐国使团,让他们原地返回。至于周使的命运,已经在朝中被议论了无数次,大多数官员都默契地选择了回避周使,给予礼貌性地接待,但却绝不敢和他有任何瓜葛:毕竟,唐国不被承认一天,周使的身份就极为危险,谁也说不准唐国这块石头会激起怎样的风波,若是引得周朝内部动荡,那就要慎之又慎,不要牵扯上干系。
周人辩礼,最初几乎撕裂的周人朝堂。
官员们找不到类似的例子,便只能各抒己见,匿名上书,辩于朝会。
许多人援引‘庆人归附’的说法,认为‘唐人归国’应该遵从同例,给予承认,弘扬天威。
可让人意外的是,最激烈反对的,反倒是当初接引庆国内附的官员。这些人如今位高权重,在周朝功绩超然,是周朝瓦解海上诸侯的首批功臣。
可庆国毕竟只是唐下诸侯,名号和正统,远远比不得田氏留下的唐国。一旦唐国内附,那么这批官员的功业可以说不值一提了。这些曾经将前途拿来豪赌的官员,如今恨不得将唐使团定为‘安息人骗朝贡’、‘惊世巨骗’。
王鸣鹤遭受最初责难,便来自这些官员授意。
另外一批人,则主要由武官和边郡长官们组成。
这些人默契地明白,一旦西唐得到承认,诸侯们内附只是早晚问题,同时,西北边陲沉寂已久的拓边远征,将会得到重启。
尤其是受困于周朝繁琐军制的武官们,更是心痒难忍。
如果皇帝不开边,军人们便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草原诸汗已经伏首、皇帝和沙阿沙约为叔侄、海上诸侯的船只封锁了周朝外海,这些年,周朝只能朝着东北部沿海不断派出拓殖队。
拓殖队基本上由罪犯、流民、恶少年、破落户、破产农人组成,这些人在家乡难以立业,还是大(ske)麻烦,周人给他们简单的鸟铳和粮米,就让他们乘坐平底船缘着河流北上。
大多数拓殖队的周人活不到第二年夏天,少数人却不光活下来了,还在当地占山为王,遥尊周朝为主,位同番君。
这些番君最初会进贡大批毛皮来周朝,皇帝允许他们自由贸易,不少番君借着毛皮贸易发家巨万,甚至有番君抛弃了封土,将它们卖给土人,带着巨大的财富返回周朝定居享乐。
周朝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便派出了商人团前往东北沿海,将皮料贸易官营,同时用这一笔钱维持周人的货栈不被抛弃。
许多胆大包天的周人皮货商为了收集皮料,甚至敢组建私军深入林莽,沿途焚毁番寨、抄掠土人、索要皮革、驱使土人淘洗金沙。海上诸侯们也参加了这种拓殖,他们派出商人和周人的拓殖队接洽,从对方手中收取皮货、蜂蜡、黄金、奴隶,同时给拓殖队售卖成衣、武器、粮食、夏女子、夏音番女。
朝廷对这种拓殖活动的态度一直在变。
有时候会派出一两百名士兵接管一座海港,过了几年又匆匆册封一两位‘番校尉’后将当地抛弃。
有时候派出舰队在河口上修筑货栈,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将舰队和货栈撤回。
左右摇摆之中,周人的疆土边界一直模糊不清,只有在周人彻底修筑起永久城镇后,边郡长官才会上报朝廷,请求设置新城。
在这种情况下,周朝军人唯一的出头之地,只有西北,每年都有寇边的草原部落被周人边军击败,如果侥幸捉住几个酋长,或者安顿几个部族,就能让一两位校尉获得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