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冠锦衣, 印绶轻裘,峦翠戴雪,碧天刻珏。
原来重逢,是这么轻易的事情。
谢玉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朔风卷雪沫从千家万户瓦上路过, 在街角打旋。长天雪色, 他立在这处的日光里, 似乎便有春意便消融了冬景。长影瘦削,衣袂临风, 剔羽般的眉睫稍稍抬起, 烟雨洗刷过的静眸如湖水,风让涟漪相遇,动荡不已。
云桐不自觉舔了舔牙根,然而每想到有人抢了先, 心情值与好感度便一起往下坠。
林茂之嘶了一声, 低低道:“她怎么在这儿?”
路岱问:“她是谁?”
林茂之还未回答,便听萧夜舟极轻地开口说道:“楚云桐。”
这并不难猜,现下京城还有哪个着郡主品级衣饰的女郎,能大摇大摆地出入宫廷, 慢悠悠在白玉道上遛马,见到官员、皇子仍倨坐马上,拱手见礼都懒得。
红马自在地踱步过来, 林茂之偷偷用胳膊去碰好友,然而身边三人似乎同时陷入了某种复杂难言的心境, 都未做反应。林茂之只能硬着头皮先打招呼:“许久不见,还未恭喜郡主。”
“唔,”女郎依旧懒得分他眼色,敷衍地应了声, “同喜啊。”
谢玉言终于回过神,不敢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闷头叫了一声郡主。
声音微弱,似乎招她不悦,女郎驱策红马又逼近几步,直让他退到墙下,半只脚踏在结冰的脏水沟里才罢休。女郎用马鞭强行挑起他下巴,蛮横道:“你对我不满吗?”
谢玉言闪躲不开,红马似是也为主人打抱不平,朝他喷吐鼻息,谢玉言只能微微偏开脸,艰难道:“怎会。”
“那就是我对你很不满,”女郎垂落的左脚荡了荡,看得出找茬观赏别人窘迫的表情令她心情愉悦,“大声点,我听不见。”
“……楚郡主,别来无恙。”
女郎收回了马鞭,但不是直接收手,而是从下往上挑过,在对方下颌留了一道红痕才收回来,轻轻歪头说:“还是听不见。”
林茂之试图拯救好友,但女郎根本不理睬他,还是路岱上前一步,沉声喝止:“楚郡主,适可而止。”
手中马鞭在掌心敲了敲,明明稍稍转头便能看见路岱,她却偏偏要策马回身,令几人都不得不退后给她让路。不知是红马有灵性还是主人故意不约束,马蹄乱踏,前踩了路岱一脚,后用马尾巴狠狠刮了萧夜舟一下。
云桐毫无下马的意思,居高临下对上路岱的目光,似乎遇上什么有趣的事情,竟笑起来:“路岱?”
“楚郡主怎么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
系统播报三遍的重要级角色,最后一位重要男配,顶配出场最终却惨淡落幕,云桐怎么能不认得呢。
红马似是与她一起在笑,又转过半边马身,让萧夜舟出现在主人的视线范围内。云桐看看路岱,又看看萧夜舟,抚掌笑道:“今日相逢就是有缘,不如我见证你们个拜把子如何。”
萧夜舟方才还在思量,要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来与这位闻名已久但是初次见面的“未婚妻”相处,然而现在看着她的举止做派,萧夜舟忽然连自我介绍都不想做了。
偏偏在场几人都不正常,谁也没有扮捧角的意识,大声介绍这是当朝三皇子,楚云桐应当下马行礼。
谢玉言默不作声在角落里揉搓下巴,林茂之早知道云桐是什么人,与好友缩在一边庆幸有人分担火力。看起来最正直的路岱在短暂怔愣后,竟也忍下了云桐的跋扈无忌,真的转身与萧夜舟作揖,笑道:“看来我敬慕殿下之心,连初次见面的郡主都看得分明。”
方才几人一起出来,就是因为路岱缠着萧夜舟套近乎,萧夜舟不想与他走得太近,于是拖上林、谢二人,换着找理由堵他的嘴。此时又被他顺水推舟逼上杠头,萧夜舟只能僵笑着婉言推脱,余光一直盯着旁边,观察云桐听见这声“殿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云桐却眼也未眨,谁都不知道她到底认没认出面前这位不仅是天潢贵胄,还是与她有十几年娃娃亲的未婚夫。不耐烦听他们推来让去,她凭空抽了声鞭响,唬得两人一静,听她问:“你们谁有空?”
红马又原地踱步,萧夜舟不想被马尾扫到就只能退开将大路方向让出来,云桐报了一个地址,似乎她不认路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朝四人指使道:“送我过去。”
路岱是外地人,林茂之躲还来不及,谢玉言踟蹰犹豫,萧夜舟勉强维持风度,派了个侍卫送她回家。
那是顾家在京城的老宅。顾氏族人常居祖地,京城只有一系旁支在这里看房子,顾十二上京后也在这落脚,不过他平时多住郊外营寨和谢家农庄,不常回来。顾十二已经能算是位小祖宗,如今云桐来了,虽是表姑娘,却比顾十二还需小心看顾,光是枕头他们就准备了八种不同面料、填充物的,生怕她不顺心。
云桐对衣食住行的要求不算高,行军过程中她和普通将士吃用都是一样的,不过若有条件,还是更喜欢选自己用惯了的器物。于是谢过顾家人不必费心,她已有安排,叫护卫去寻桑年,把她放在余仞那的行李搬进来。
系统曾碎碎念其他系统商城卖金手指,有随身空间、随身庄园之类,方便得很。云桐不以为意并亲自证明给它看——要什么花钱的随身空间,她不也有移动仓库吗,比三通一达还好用。
余仞望向长空,明明天气晴好,他却觉得有一朵阴云吹啊吹,精准笼罩在他头顶。
天子归来后,各位皇子、林谢两家族人都各回各家。二皇子依附皇后,自然不会与他们有太深的来往,萧夜舟则不然。议事堂中,林谢两家看重顾十二甚过皇子,这样明显的态度让他认清了现实,萧夜舟急切需要皇子身份之外的实权,他需要人才、兵马、粮草。
这一切,最后都落在钱之一字上。
于是萧夜舟频频致信余仞,与他商讨赚钱大计。
但毕竟是不通庶务的年轻人,他提出的很多方案在余仞看来都很幼稚,很不切实际。零星几个能用的,粗粗估算一下,那点子收益让余仞都想直接包了送给他,别瞎折腾白费力气。
结识路岱之后,萧夜舟灵光一现,提出大量购入粮草,高价转卖给城外驻兵的诸侯们。余仞为这个计划击掌惊叹,哪怕萧夜舟送来的计划书,粗糙得连学生们论文开题报告草稿都不如,余仞还是耐着性子与他深入探讨了一番:去哪购买粮草?怎么护送运输?高价是多高的价?上哪去找明明可以强抢却还是礼貌与你讨价还价一番的冤大头猪侯?
而且,给诸侯们提供粮草,让他们可以无后顾之忧的长驻京城,这真的是皇子而不是黄巾想出来的计谋吗。
粮草供给是不少诸侯都遇到的问题,兵马越多的诸侯越难以解决。兵力等于话语权,没有人在京城反而让兵马先回家的,只能各自在郊外寻处驻兵,再自己踅摸解决粮草问题。
谢家农庄就被人盯上,有趁水泥未干破墙来抢的,有翻山来偷袭的,但都因没找到粮仓的位置,或无功而返,或被顾十二斩于马下。还有致函,或客客气气,或威逼利诱来讨粮,他们不仅不给,有人想在西郊驻兵亦会被顾十二驱逐。流民百姓畏惧强征,都往西郊跑来,因此他们越发有底气抵御各方觊觎。
直到,比他们更有底气的云桐来京。
不仅挨着农庄驻扎起营寨,还要农庄出粮养活,农庄上下鸦雀无声,不闻一句反对。
关键云桐并没有求人的自觉,而且态度十分恶劣。前脚见色起兴,当街戏辱美郎君,后脚见财起意,公然入室,霸占美郎君的家产,嚣张气焰令人失语。
顾十二虽知农庄上的小管事们与宁州有渊源,但谢玉言这副被欺负到家门口依旧予取予求、忍气吞声的样子还是令他十分震惊,被他视为军师候选人的余仞也没有意见,甚至亲自检查、装箱、送粮去营寨。
“余先生,你和谢兄……欠她钱吗?”
余仞拍拍他的肩,指向农庄边界问:“那是什么?”
顾十二犹豫道:“……墙,砖墙,水泥墙?”
“筑墙不容易,拆却很简单,”余仞平静道,“你乖点,别去招惹她。”
谢家农庄正在努力往坞堡的方向建设。
谢家主默许了谢玉言继续建堡,同时在局势稳定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信顾氏,愿结通家之好,为谢七郎求娶顾家女。
经此一事,后母醒悟:世道动荡、人人难保,谢十三还未长成,他们母子只能依靠谢玉言,他越好,他们的日子才能越好过。顾家有兵,与宁州有亲,家主都主动去求的自然是好姻缘。行六的谢玉言还未订婚,怎么跳过他们先给七郎求亲?
今时不同往日,谢玉言在族中地位不同,后母也敢与老夫人叫板了。争吵几日,老夫人单独叫后母过去,暗示这是因九娘有贵婿,谢玉言的婚事便要好好筹谋免得浪费,又开箱笼分给后母好几样珍玩,叫她自己明白偷着乐,别闹得人尽皆知不好收拾。
谢玉言得知,不免生了些微妙复杂的感受。谢七郎早便心有所属,只是女郎为父母守孝,暂不能如愿。全家上下都知道,然而到“用人之际”,便都忘了。谢九娘学骑马射箭,叔伯在庄上时还颇有微词。现在却因“贵婿”,不仅不阻拦,反而聘了武师傅专门来教,只为更讨丈夫喜欢。
他的婚事更是从无人问津变成了一张货票,觉得价格一定还会走高,于是紧攥着不肯抛售。
这个认识让谢玉言很无力,他知道仅仅耕种不能实现所图,靠顾十二勉强迈过这道坎,权力却并未如他想象的顺利落下,新的问题很快又摆到了面前。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冒出来,令他有些恐慌,又忍不住继续往这层迷雾里深入。
腊月中旬,京城大雪。白玉道旁不太愉快的重逢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谢玉言在农庄上看着谢九娘与小管事们玩雪,忽然很想见云桐。
那么,这十天来,云桐在做什么呢。
她在享受封建地主阶级的快乐生活。
自云桐住进内城之后,除了初日与顾家人一同用膳,之后餐餐都有人包管。今天有人请云桐去赏梅,明日请她去赏雪,虽然京城习惯是吃两餐,但耐不住他们一餐时间长啊。舞文弄墨烹茶斗诗,整个下午就过去了,期间点心饮品不断,不花钱的自助餐谁不喜欢。
云桐最喜欢赴女眷的宴,风雅又好吃,不像某些胡子花白还要学人办园会的老臣,目的性太强,说话干巴巴不会热场。三句话没过便以袖掩面做啼哭状,问就是心忧朝廷,仿佛他哭上几声在场的诸侯便会主动退兵,从此安安分分尊奉天子。有时场上还会出现陪他一起哭的托,老的少的抱头痛哭,情至深处,倒也不完全是表演。但云桐铁石心肠,一般都当做下饭剧看。
她的笑容太明显,往往会妨碍到部分人入戏。比如,路岱的位置常被安排在她旁侧或者对面,每每被云桐盯着看,他的悲戚之色就会飞快消失,而后再怎么扭曲五官,也找不回悲伤的感觉。
云桐不在乎立人设,快乐做个无赖的小光棍,路岱却在乎极了。终有日他们又一同赴宴,路岱身后多了个眉眼清秀的随侍,冷冰冰地来找云桐做交易:她别笑,这个随从就送给她。
云桐;还有这种好事?
路岱以为她答应,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其实没有多少交情,但这时看着云桐没心没肺的样子,路岱忍不住问出他困惑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笑?”
不是看热闹的笑,而是发自内心觉得这些人好笑。
“为什么不笑?”云桐反问,“满朝公卿,日哭夜哭,能哭死我否?”
路岱呼吸一滞,看她的目光再不像看顽劣孩童,而是真正的把她当做三州——其实已经是四州之主来看待。
出于这种变化,路岱认为自己从前对云桐的认识太过肤浅。
于是,他毁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自《三国演义》:“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董卓否?”
感谢在2022-04-20 22:17:14~2022-04-23 02:1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043533 50瓶;可乐够凉 45瓶;灰·光阴交替 30瓶;浮世界、起名废的悲伤 20瓶;我们芝士界的人从不认、睡个好觉、蜩鸠、果子 10瓶;天亮、尤寸寸 6瓶;inseln、番茄不爱酱 5瓶;微微微笑、13623654、37620863、凨未尘末、alkai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http://xn--wlqw1ikji16idda132t.com/29562_29562198/39088725.html
xn--wlqw1ikji16idda132t.com。m2.xn--wlqw1ikji16idda132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