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娇栖, 第 24 章-娇栖 承流洛神免费阅读

第 24 章-娇栖 承流洛神
    此时此刻,再往别处躲,已是来不及了。

    沈柔的身体,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在害怕。

    非常害怕。

    卫景朝微微蹙眉。

    低头看见沈柔惊恐的眼神,喟叹一声,将她的头摁在胸前,死死藏住她的脸。

    响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事,别怕。”

    沈柔的头,被他紧紧摁住,埋在他胸前,眼前便只能看见他肌肤的纹理。

    鼻尖有一丝他身上清淡的香,让她格外的安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略略舒缓三分,终于从嗓子眼回到了心口中。

    卫景朝扶着沈柔,往水底沉了沉。

    转头朝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长公主推门而入。

    卫景朝声音冰冷,略带寒意与愠怒,制止她的脚步“母亲!”

    长公主脚步一顿。

    雾气氤氲,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她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只隐隐约约看见卫景朝胸前趴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长公主殿下是过来人,丧夫后养了数十位年轻俊美的面首,什么场面都见过。

    这模样,她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

    然,饶是她见多识广,面首无数。

    此时此刻撞见儿子的事,仍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觉进退维谷,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后,她轻嗽一声,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匆匆移开目光,脚步散乱,转身退到门外。

    站在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道“你真的在沐浴?”

    卫景朝冷声道“不然呢?”

    长公主轻咳“我以为踏歌在骗我,等你出来再说吧。”

    卫景朝声音冷淡,“母亲先去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长公主求之不得,这间屋子,她是一瞬也待不下去,一点也不愿回想。

    闻言转身就走,走前匆匆道“你快些。”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干脆闭上嘴,只管离开。

    踏歌哭丧着脸送走她,连忙去浴室门口跪下。

    半刻钟后,卫景朝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来,瞥她一眼。

    踏歌哭丧着脸道“侯爷罚奴婢吧,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都是奴婢的错。”

    卫景朝只道“进去把她带出来。”

    经了方才的事,沈柔已经尴尬得抬不起头,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说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还说,若是他再强迫她,她干脆自杀。

    卫景朝拿她没法子,又怕强行把人带出来,她真的自杀给他看。

    干脆交给踏歌将功赎罪。

    说罢,他便穿好衣裳,推门往书房走去。

    长公主已在书房中坐下,自有人给她上了茶。

    母子见面,俱是尴尬。

    长公主移开目光,轻轻咳嗽一声。

    卫景朝在她对面坐下,十指相交,率先开了口“母亲星夜至此,有何要事?”

    显然,无意谈论方才之事。

    长公主松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今日午后,圣上急招本宫入宫,有意为你赐婚。”

    “你总是对本宫避而不见,我只能亲自前来……”

    卫景朝冷笑一声,打断她“又是我和洛神公主?”

    长公主叹口气“本宫不懂,洛神到底何处不好,为何你百般挑剔?她既是公主之贵,又有掌权之尊,更是花容月貌,满京城想娶她的男人,能从宫城排到外城。只要她肯点头,那些个男的,给她做小也是愿意的,偏你不乐意。”

    卫景朝只慢慢道“那母亲不妨想想,她这样的人,何必非嫁给我不可。”

    长公主一顿,没有说话。

    其实,洛神公主第一选择并不是他。

    而是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

    自沈家出事,沈元谦身死北疆后,她的目光,才退而求其次,落到卫景朝身上。

    归根究底,这位公主殿下择婿的标准,只有两个字,便是“兵权”。

    哪家哪户有兵权,可以为她所用,她便会看上谁,嫁给谁。

    如今,若非卫景朝位列枢密副使的要职,又兼之掌管北疆官兵,洛神公主恐怕也不乐意跟他成亲。

    至于男人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哪怕是个死的,让她去结冥婚,只要给她足够的利益,恐怕这位公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卫景朝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慢条斯理开口“公主殿下将婚姻当做一门生意,我却不是那样的人。何况,纵使真的做生意,也该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公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劝他,只道“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但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陛下那边我不好交代。”

    “正直春日,改日我办个宴,再为你择一名门闺秀,也好彻底堵住陛下的嘴。”

    卫景朝无可无不可,刚想答应,眼前却蓦然闪过一双含着怅然的清润眼眸。

    他不由想,若是沈柔知道他想娶妻的消息,明儿的戏文里,肯定就该出现,江燕燕的未婚夫为了不得罪齐王,另择高门贵女为妻,抛弃江燕燕的场景。

    回头这出戏唱到外头他要挨骂的。

    他抿了抿唇,道“再等等吧。”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半晌后才问“是为了刚才那个女人?”

    卫景朝冷声制止她“母亲。”

    长公主闭了闭眼,也不乐意提起此事。最终,她只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女儿?若是身家清白,便抬进府中做个妾。”

    卫景朝道“不算清白,青楼花魁。”

    长公主闻言,一张脸,颜色红了白,白了红。

    有心教训他两句,只想起自己后院的莺莺燕燕,一时也拿不出话来说,最终只憋出几个字,“且注意着些。”

    卫景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唠叨,“你怨我和你父亲关系不亲近,怨我们各自纳妾蓄养男宠,怨你父亲死时我没能回来,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我能理解。”

    “只是,你早晚要成婚,如今小小年纪就花天酒地的,日后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愿意跟你……”

    “母亲。”卫景朝制止她,“够了。”

    长公主心知他不喜,也不敢多说,只能道“为何要等等,总得有个说法,否则陛下日日要与你和洛神赐婚,本宫推得了一次,推不了第二次。”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不想与她争执,冷冷打断了她的絮叨,“你只对外头说,沈柔新丧,一年内我无意娶妻。”

    长公主脸色变了变,蹙眉道“沈家乃是谋逆大罪,他们家的事,你何必招惹?平白无故沾一身腥,有什么好处?”

    卫景朝只道“母亲难道不懂,若要成就大业,道义上便不可有瑕疵。”

    长公主亦是个聪明人,闻言顿时明了,默默敲敲桌案,叹息一声。

    欲成大业,除了兵、钱、权之外,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德”字。论语上说的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他将沈氏的责任扛在肩上,表面上看是吃了大亏。

    但等到天下人都称赞他有情有义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时,对他以后行事,会有莫大的好处。

    一个人的名声好到了一定程度,哪怕造反,世人也只会觉得他是被迫。

    如此一算,倒是利大于弊。

    “你有你的盘算,母亲听你的便是。只是仲也,你一向聪明,小心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长公主向来只图利益,想到好处,便不再反对,只提醒他,“女人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柔弱无害,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自古以来,美人乡便是英雄冢,雄才大略的英雄,也抵不过似水柔情。

    只盼着,她这个儿子,别被情人绊住脚。

    毕竟,刚才那个姑娘,只一个身影,便已是勾魂摄魄。

    卫景朝淡声道“我的为人,母亲不清楚吗?”

    长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顿时放下心。

    她的儿子她自己清楚,一颗心是石头刻成的,肠子比石头更硬,血亲的弟弟妹妹都不曾放进眼里。

    若说这样的人为一个青楼花魁沉溺,为对方软了心肝,是绝不可能的。

    长公主略想了想,道:“等你想娶妻,就把她打发了吧。”

    卫景朝道“我有分寸,母亲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长公主明白他这是逐的意思,无奈站起身道“我今日过来,便只为此事,你既然心里有主意,我便先回去了。”

    卫景朝点头,淡淡道:“我送母亲出门。”

    将人送出门,临上车前,卫景朝不咸不淡道“母亲下次若再有事,让人喊我回侯府便可,不必亲自过来。”

    言外之意,这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长公主再过来,难免遇见其他的尴尬事。

    不如干脆别来了。

    长公主更不愿意再驾临这个地方,不仅没有反对,反而给他一个建议“你若是愿意听本宫的,时不时回侯府一趟,本宫自然不会再来。还有,你不如尽早换个地方住。”

    说罢,转身上了凤槛车,徐徐离去。

    待目送长公主的仪仗走远,卫景朝目光沉沉,转身回了夕照园。

    边走边想着,不知道踏歌有没有本事,把沈柔从水池子里哄出来。

    要是从刚才泡到现在,人恐怕都要泡发了。

    卫景朝喟叹一声,推门进去。

    转到内室,一眼看见榻上熟悉的弧度。

    似乎,沈柔在疲惫与惊惧之下,已经睡着了。

    他纳闷地看向踏歌“怎么弄出来的?”

    踏歌也很纳闷,挠了挠头道“我进去的时候,姑娘自己站起来,让我给她披上衣裳,就出来了。”

    卫景朝微微蹙眉,略微不解。

    这是单对他一个人不好意思?他一走,脸皮就厚起来了?

    他挥手道“退下吧。”

    踏歌点头,毕恭毕敬地往后退。

    生怕一点不如他的意,走的慢一点快一点,被发作了。

    卫景朝举步走到榻边,

    结果,身后关门声一响,沈柔猝然睁开眼,望向卫景朝。

    卫景朝愣了一下,抬了抬眉“装睡?”

    这是尴尬到,竟连踏歌都不能面对了?

    沈柔只讷讷问“长公主殿下走了吗?”

    卫景朝反问“难道你想留她过夜?”

    沈柔没有心情跟他说话,轻声道“她今天不会再来了吧?”

    卫景朝道:“不会。”

    他都特意告诫过了,若是再来,倒奇怪了。

    他那个母亲,脸皮是厚,但也不至于这般。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拉了拉被子,将自己下半张脸露出来。

    卫景朝暼了她一眼,看她眼底的惊惧之色缓缓消散,淡声问“这次,有脸见人了?”

    沈柔默默低下头,垂下眼皮,没说话。

    尴尬,当然是尴尬的。

    但尴尬过后,日子还得照过,时间还得照样走。

    总不能真的不见人,日日夜夜装睡吧。

    索性,今日尴尬的不止她一个。

    夕照园从上到下,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尴尬的。所以,肯定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

    如此一来,十分的尴尬,便只余了八分。

    卫景朝没再说什么,脱掉外衫,穿着寝衣躺在她身侧,等她快睡着时,才慢慢开口“沈柔,你害怕我母亲。”

    沈柔的身体倏然一颤。

    “为什么?”卫景朝没搭理她的话,淡声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沈柔怔然,慢慢开了口,“长公主不曾对我做过什么。只是,你或许不记得一件事了。”

    “我们刚定亲时,有个丫鬟仗着美貌和身段,想勾引你。”沈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长公主命人,生生将她打死,尸体扔在乱葬岗。”

    她始终记得,那日长公主冷着脸,说的话。

    “你这样卑贱的人,也配勾引我的儿子?既然自己不要这条命,我替你丢了,倒也罢了。”

    那场景太血腥,她回家去,便吓得病了三日。

    所以,她害怕长公主。

    如今她的身份何其卑微,还不如那个丫鬟,若叫长公主知道她与卫景朝勾勾缠缠,恐怕要将她五马分尸,才能泄愤。

    卫景朝闭了闭眼,似乎是不忍直视,无奈道“沈柔,你怎么那么天真?”

    沈柔蹙眉。

    她天真?她一点都不天真。

    “那个丫鬟,不是想爬床。”他淡声解释,“是宫里派来的,想往我的书房里头,放些不该放的东西。”

    沈柔顿时凛然。

    卫景朝笑了一声,语气里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安抚,“只要你不是某些人派来的探子,尽可以放心地活着。”

    沈柔垂下眼眸,声音很轻很淡“我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纵是死了,也不能为他们所用。”

    她带着几分恨,慢慢道“我父亲被人指认谋逆,从书房里搜出来的东西,想必,也是宫中那位所为吧。”

    卫景朝只道“凡事,做到心中有数就可,不必说出来。”

    “是。”沈柔闭上眼,指甲慢慢掐住掌心的肉,竭力按耐住内心的恨。一口气,从腹部舒到胸口,再缓缓吐出来,才松开手。

    半晌后,她轻声开口“只要我听话,就能活吗?”

    卫景朝嘴唇微动,像是承诺一般,对她说“是。”

    沈柔便安心地闭上眼,靠着卫景朝,慢慢睡去。

    卫景朝侧目,望着她的睡眼,无声叹息。

    沈柔没对他说实话。

    她之所以畏惧他的母亲,并非是因为亲眼见过对方杀人。京都公侯门第的人,那个没有杀过下人?

    她这样自幼长在侯门的女郎,哪怕平南侯府没有这样的事情,她的外祖家,亲朋好友家,总是有的。

    怎么不见她畏惧旁人呢?

    最大的原由,还是她接触对方比较多,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样聪明,识时务,定是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与利益相悖,长公主这样冷血的政,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所有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曾经喜欢十分的儿媳。

    哪怕这个人曾羞涩垂眸,当着所有人的面,羞怯喊过她一声“阿母”。

    可等到牺牲时,长公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沈柔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正如十年前的他,正如当时无力反抗的他,同样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这样的心情,他再了解不过。

    可她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在泥淖中没有选择沉沦,而是独自咽下苦楚,独自承受风雨,从不给任何人带来灾祸。

    她和他不一样。

    她终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卫景朝慢慢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长明。

    月转朱阁,低入绮户,撒到床榻上。

    卫景朝拉了拉寝被,盖住她的肩臂,缓缓地闭上眼。

    ——————————————————

    时间犹如流水,缓缓流逝,转瞬又是数日。

    这日,沈柔又交给卫景朝一折戏文。

    说,这是最近一折,是结局。

    江燕燕死后,凄惨无比的尸身被送出齐王府,她的父母见状,心肝欲裂。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闻言极其愤怒,当场下旨申饬齐王。

    这是一个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够为民做主,杀了齐王,给江燕燕报仇。

    沈柔通过戏词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结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申饬”。

    甚至于,紧接着,皇帝便贬谪了江燕燕的父亲,将他全家送去岭南烟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经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终。

    江家兄长在驿站中,为护母亲的尸体,被人杀死。

    江父忍着丧妻丧子丧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岭南,却没熬过岭南的瘴气,短短三日,便病终而逝。

    这场戏,最后的结局,是江家离散,是沉冤难雪,是万古同悲。

    没有希望,没有前景,彻彻底底的悲凉。

    没像其他的戏文一样,在故事的最后,出来个义薄云天的青天大老爷,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显出孟氏皇族的恶。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直视。这样的戏文唱出去,谁会不骂孟氏皇族呢?

    谁会不骂齐王和皇帝呢?

    恐怕连皇族自身,都要为此羞惭而死。

    真真这侯门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娇滴滴的,其实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这戏文写的,将来听到的人,肯定无人不因这些词句悲痛伤心,义愤填膺。

    可是,这锥心之痛,当真是伪装出来的吗?

    卫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谓的“谋逆”,自然是假的,疑点重重,人尽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况同样让人悲愤难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楼里,沈夫人被流放边塞,生死未卜。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儿呢?

    她能写的如此动情,便是所谓的情之所至,无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写时,想的是江燕燕凄惨的人生,还是沈柔悲惨的遭遇。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两番痛楚交织,才能如此悲戚。

    卫景朝越想,心绪越复杂。

    哪怕只是从戏文中,窥见她一二心绪,就足以让人心口发酸。

    半晌后,他徐徐吐了口气,道“你写的极好。”

    “沈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给她定的时间,是一个月。

    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完成了,还做的这样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给她些奖励,也是应该的。

    卫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可以答应。

    沈柔温柔一笑,眼底满是感激,只道“侯爷替我照顾母亲,已是最好的礼物,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在她心里,母亲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问题,她便别无所求。

    卫景朝喉咙微哑。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吗?

    长陵侯府权势赫赫,富贵无极,她便没有别的想法吗?

    然而,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装满真诚与感念。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纵的意味。

    她是真的别无所求。

    卫景朝忽觉自惭。

    她不敢去看沈柔双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亲的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从北疆回来。”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遥日远,自然需要时间。”

    她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无欲无求,卫景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脸上,便绽开一个笑。

    她的笑容,总是直达眼底,露出脸颊旁浅浅的梨涡,好看又温柔,像是盛满星辰与月光。

    却因为太美了,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

    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

    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

    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

    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

    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此外,玉镜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便是指人间清明之道。

    取这个名字,倒让这出戏文,显得是天生掉下来主持正义的。

    沈柔点头应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笔,直接在书稿上写,“玉镜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卫景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满足,看她提笔写字时的力道,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道“沈柔,世人不会知道,玉镜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骂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骂她。

    若是有幸,玉镜先生能够流传千古,她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人是她。

    这篇流传千古的戏文,是她写的。

    沈柔已经“死”了,若能用玉镜先生的名字,续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卫景朝蓦然无声。

    他的心,像是一座钟,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一时之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他此生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学所知,却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有千言万苦萦于心头,无法诉说。

    此时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与眼,轻声道“会有人知道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待到来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

    暮春方过,很快便迎来了夏日,燥热的空气伴随着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一出戏文,从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过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内外,全国遍地。

    全国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戏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这出“燕燕于飞”。

    反而是距离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从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里,听到这出戏。

    随即,这出戏便风靡京城,引来无数夸赞。而戏文中的两个男人,齐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则遭到了无数谩骂。

    两个男人,一个暴虐无道,不堪为人。一个懦弱无用,背信弃义。

    他们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黄昏,仍旧热腾腾的。

    于是,沈柔便抛弃了窗下的书台,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踏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却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扬眉“怎么了?”

    踏歌怒道“今儿我慕名去听了那出燕燕于飞,真是气死我了。该死的齐王!该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这两个男的,真是晦气,倒霉!”

    沈柔手中的书,便翻不下去了。

    鹿鸣苑事事都在卫景朝眼皮子底下,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儿,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儿的话,会不会传进他耳中。

    等他听见“该死的未婚夫”这六个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再听见“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会不会恼羞成怒?

    只求他别生气,毕竟这戏文,是他自个儿点头发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见她不说话,反而坐在那儿发起呆,有些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柔蓦然回神,摇头道“没事。”

    踏歌却误会了,低声道“姑娘若是也想听戏,不如求一求侯爷,让他将戏班子请到家里头来。”

    沈柔的身份,断然不适合出门,否则,但凡被某个曾认识的人看见,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请戏班子来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这些日子,侯爷对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开口求一求,侯爷肯定会答应。

    沈柔摇了摇头“我没想听戏,只是在想,侯爷今儿没有大朝会,怎么回的这样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纳闷,最终只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被她惦记着的卫景朝,此时此刻并不在枢密院,而是被同僚们请到戏班子里,坐在雅间里等听戏。

    今儿的主家,是左都御史陈善舟,陪的是长乐侯世子于逸恒,九门提督程越。

    卫景朝进门时,陈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内只于逸恒一人。

    瞧见他,卫景朝略有三分讶然“何时回来的?”

    于逸恒笑一声“昨儿才从江宁府回来。今天慕名来听戏,谁知道一进门先碰上陈大人,就被拉来陪了。”

    卫景朝摇摇头“这戏文早已在江南传遍,只怕你早就听出花来了,又何必非得来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漫不经心笑“戏不戏的不要紧,我主要是想看看,我们背信弃义的未婚夫是个什么表情。”

    卫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临时拉来的?”

    于逸恒哈哈大笑“当然是骗你的,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听一出破戏。”

    卫景朝冷笑“我看你闲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问“说真的,这戏文到底是何方神圣写的?竟将弘亲王、圣上和你一起骂了,胆子大得很啊。”

    卫景朝侧目,眼神微凉,慢慢问“谁告诉你,这戏骂的是我们?”

    于逸恒桃花眼迷离带笑,“好弟弟,哥哥我呢,虽然不及你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一出戏都听不懂。”

    卫景朝道“你不是个傻子么?”

    他讽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说,为什么旁人都不戳破,单你一个人冒头来显摆自己聪明?”

    “莫非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能听出来?”

    于逸恒顿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自唾骂自己。

    果然还是心急了,又被这小子羞辱一顿。

    还是他自己白送上门的羞辱。

    卫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戏台。

    又过了片刻,程越与陈善舟一同进门。

    这波人里头,程越年最长,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陈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与卫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几人坐下后,寒暄几句。

    楼下锣鼓喧天,乐声起,戏已开场。

    先出来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丽妩媚的脸庞,身姿窈窕,摇曳生姿,回眸便是国色。

    紧接着,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轻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着打量卫景朝,片刻后凑近他,低声评价道“这小戏子倒不像你,没有你半分神韵。”

    太瘦弱,太斯文,太温柔了些,半分不像卫景朝这个冷脸煞神。

    认识的人看了,绝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卫景朝默默抬手推开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声“你再嫌弃我,我就劝长公主,早日给你娶个媳妇,最好是个丑的。”

    卫景朝道“姑娘家再丑,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声,撩了撩头发,问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丑吗?”

    程越一个三十几岁的大老粗,闻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还年轻,千万别自暴自弃,男人还是要阳刚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阳刚?”

    戏文唱到高潮处,卫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无理取闹“住口。”

    戏台上的小花旦双眼亮晶晶的,含着无尽的绵绵情意,望向远处。

    那一刻,戏台上好似生出无形的花灯,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轮明月。

    明月照着她的情郎,让她情不自禁,说出要嫁给他的话。

    她独自唱出心里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态,奔向站在不远处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后一句词。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语气欢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红了脸,回道“六月上,荷花开,我骑高头大马拜高堂,牵红绫,饮美酒,与你做一个新官郎。”

    正胡闹的于逸恒,听到此处,倏然沉默下来,看卫景朝一眼。

    去岁冬日,卫景朝奉命至苏州剿匪。

    彼时,他正在苏州游玩,他们见面时,他说等回京便要与沈家女成婚。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卫景朝当时是真心实意要娶妻,没有别的算计。

    是真的真的,有些开心的。

    结果几日后,京城就传来消息。

    平南侯谋逆,沈氏女下了大狱。

    再接着,他听到的消息,便是沈柔死了,卫景朝为了她与弘亲王撕破脸。

    他终究没能等来自己的婚礼。

    如今,他听到这戏文,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

    于逸恒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景朝没吭声,脸上神色淡淡,只眼底一抹怅然,没逃过于逸恒的眼。

    一旁,陈善舟抹了把眼泪“燕燕多好的姑娘啊,结果……天妒红颜啊!”

    陈善舟的感触,比旁人都深些。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江燕燕”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交家的女儿。

    昔日里江家遭此大难,他恨不得咬下孟允章的肉,却不得不生生忍下,今日情景再现,怎能不泪流满面。

    卫景朝声音冷然“陈大人说的不对,是人祸,非天妒。”

    他盯着楼下的戏台“若非孟允章行恶,今日的江氏女,也该成婚生子,而非……”

    陈善舟终于擦干了眼泪,不敢再听台下戏文,只叹口气,站起身道歉“本来是说请景朝你们听戏的,只是我这……着实没法子听下去了,今儿先告辞,来日设宴宴请诸位,以作赔罪。”

    没有人责怪他。

    连于逸恒都道“陈大人慢走,若有安排就叫我,我定及时赶到。”

    陈善舟摆摆手,听到楼下一句唱词,又落了泪。

    无奈,只得生生抹着眼泪出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戏文唱到齐王提亲,卫景朝豁然站起身,淡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程越想阻拦,于逸恒先摆手“走吧走吧,恕不远送。”

    待他走后,于逸恒才跟程越解释了来龙去脉。

    程越听后叹口气,感慨道“长陵侯倒是难得的情深义重,沈氏女,可惜了。”

    若是活着,能得这样一个夫婿,倒是一生的幸事。

    ————栀子整理——————————————

    卫景朝回到鹿鸣苑时,月色已半挂中天,园内一片寂静,只余蝉鸣和蟋蟀窸窣声。

    沈柔已沐浴后躺在榻上,翻看手中的书,缓缓酝酿睡意。

    卫景朝推门进来时,她诧异抬眉,半直起身子,朝着他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

    问的是这句话,真实意思是,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如今说话,越发有水平。

    卫景朝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生气,解释道“有点事耽搁了。”

    他脱掉外衫,沐浴后出来,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在沈柔身侧躺下。

    沈柔避开他,往里挪了挪,手中还握着书。

    卫景朝干脆将人拉到怀里,低声问她“看的什么书?”

    沈柔将书皮翻过来给他看,“世说新语。”

    她尤为强调“是正经书。”

    卫景朝沉默片刻,在她耳侧咬牙“沈柔,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禽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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