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一众鬼魂立在城墙下原地罚站，周遭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那傀儡动作极快，苍白枯瘦的手不过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宋瑾眸光一沉，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小师兄！”
数十道灵符骤然飞至爆开，符火燎上那傀儡身上衣袍，它疾退几步，掠至城楼上。
回昇从天而降，拔剑布阵一气呵成，却不想没能站稳，稍踉跄几步，将身旁披着人皮的怨魂砸倒一片。
“……”
宋瑾袖下指尖聚出的灵力骤然灭了。
回昇揉着摔疼的软肉，连忙爬起来解释：“刚刚是意外，小师兄你没事吧？凌师兄！”
凌枝随即而来，稳稳停在人群中，侧目瞥了宋瑾一眼，不满道：“不是让你在城外等着，你怎么进来的？”
自己进来的。
宋瑾先前进城，一者是为了梵印之事，二者便是为了这俩岐山后生，本以为俩人在城中凶多吉少，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二人衣袍竟意外整洁，回昇还有心思瞎嚷嚷：“肯定是被那天杀的傀儡抓进来的，对了，先说正事，羌笛姑娘！”
他这一嗓子唤道，宋瑾这才注意到凌枝身旁还带着个黑袍女子。那女子闻声抬头，兜帽下的脸露出大片烧伤的痕迹，以及一只独眼，“阿姐！”
声音焦急，唤的正是不远处的罗裙绣女。
绣女闻声一怔，面色呆滞了一刹。
宋瑾目光从那女子露在黑袍外缠绵布条的手腕上收回，“她是？”
回昇提剑扫开背后一片鬼魂：“就是她带我们到这里来的，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你。此事稍后再解释，当务之急，先杀那祟物附身的傀儡，那东西会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
宋瑾闻声想起方才那傀儡眉间一闪而过的印记，目光沉了下。
他本以为玉山城中逃窜出的祟物应是附身在那绣女身上，却不想原是那傀儡。
二十七年前天下大难，玉山城中突现祟物万千，皆善于蛊惑人心，诱导人心生出执念。
州中修士，将它们称为“魔”。
魔物是人心克制下的妄念，能轻易看透世人所求欲望——只需稍加诱导，便能使人沉沦其中，最终自愿供它们驱使。
那时浩劫将至，天地不仁。
玉山城中魔物乍现时，天道便降下诛谴，寒劫却也因此到临人间，无端雪海一夜封了天下十四州，九州民不聊生，饿殍千里，伏尸百万。
魔物不除，寒劫不消。苍生因此事苦于生计，皆流落至上修四州，于各大仙山外跪扣，请求大能出面平天下之难，宗门却都紧闭山门，无一敢应。
于是便有了玄玑携剑出山前往玉山城之事。
但那城明明已经封了。
宋瑾想，附在那傀儡身上的魔物，是如何自凌虚封印中挣脱逃出的？
他思忖未罢，身旁凌枝却已然率先动手——
“先去将那绣女带走，城中鬼魂身上有她的怨诅。”
他简言道，指间刷的甩出数十道符箓，金光阵法自脚下延展开来。
所谓怨诅，就是怨魂对自己痛恨的人或物的诅咒，就想一道桎梏，束缚的那些东西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滞留人间。
想要解除城中鬼潮，必须消除那绣女的怨气。
立于城楼上的傀儡冷眼扫过那红衣绣女与黑袍女子，“你以为引来这些修士杀了我就能离开了？”
他随即厉道：“起来！”
似乎无形之中得到了什么命令般，方才还安静不动的鬼魂骤然抬头，双眼翻白，身上梵印流转不停，怨气也随即暴涨。
“杀了他们。”
傀儡令道，下一刻鬼群暴起，如潮水般疯涌而上。
它竟然也能喝令这些怨魂！
回昇长剑一震，原地设下法阵，将周遭鬼群隔绝在外，面色忧虑：“附在傀儡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连城中鬼魂也能控制，那绣女呢，也被控制了？！”
“阿姐！”
独眼女子目光搜索着混在鬼潮中的绣女，声泪俱下，欲要冲入其中：“我是羌笛啊！”
“别找了，她被祟物控制，认不出你了。”
凌枝拦住她去向，将人塞进了回昇设下的法阵中。手中长剑随着灵力的注入发出一声低沉的剑鸣，锋尖上“青鸿”二字一亮。
“我去解决那傀儡，你们找怨主。”
他转眼飞身至城楼，手中剑意气势如虹，四面八方气流骤然涌动，竟直直将周遭围上来的怨魂冲撞至十米开外！
好剑。
宋瑾想。
青鸿剑出自道人竹业之手，当初在天下名剑榜上也算是排的上号的，后被一皇室重金买下，随即便没了音讯。
原来落在了这后生手中。
此人倒也不愧是岐山首徒，年纪轻轻便有金丹后期修为，再加上宝剑在手，竟能跟墙上那魔物附身的傀儡打的有来有回，难怪带着回昇莽撞入城也不曾吃亏。
回昇趁四周混乱，摸寻半晌终于在鬼潮中看到了那绣女，他拨开周遭纠缠的祟物，正欲往那绣女头上贴符箓，那红衣却径直倒了下去。
他睁大了眼：“不是，怎么还带碰瓷的？！”
轰隆——
回昇猛然回头，便见城墙坍塌，飞石遍地滚落，凌枝正执剑与那傀儡缠斗，却并不占上风。
那傀儡见招拆招，竟意外灵活，再躲过一记横扫后，眉间显然有些不耐。
只见它抬手自虚空中一握，一柄看不清实形，通体萦绕黑雾的长剑骤然而出，城中积攒的阴煞气似有所感，竟飞速涌至那剑身中！
……
凌枝显然没想到这祟物居然还有剑，心头一震，随即抬剑挡住那傀儡攻势。
“锵——”
两剑相碰，剑芒大亮，冲天气流下，凌枝竟直接被那气劲推了出去！
“凌师兄！”
回昇惊呼。
凌枝落于城下，踉跄几步稳住身形，眉头紧锁道：“走，带他们去方才那天观中。”
他抬手提剑，欲要拖住那傀儡，却不想后者毫无与它缠斗的心思，原地化作黑雾一阵，转眼便掠至百米外，执剑朝地上众人方向而去！
回昇本欲撤退，转头就见那黑影已然到了眼前，惶恐之间，傀儡却是方向一转，错身而过，手中长剑袭向后方。
后方法阵中立着的，正是宋瑾！
金光法阵被黑雾破开，风声狂啸，不过抬眼之间，那剑尖已至额间，宋瑾瞳孔一震，其中倒映出那傀儡诡异身形，已经那傀儡额间显亮的梵印。
“白玉台中生了灵，会是何物？”
有人悠悠道。
宋瑾蓦然回神，眼前却不见那鬼气森然的临寒城，而是一片莹白之色——他似是至于一方玉茧中，只朦胧看清其外高台广铺，巨木华盖亭亭，枝间绯云似人间桃花。
这是何处？！
他心下一恸，才发现方才那声音是自前方传来的，隔着莹莹白玉外，两道身影静立。
发问者轻衣云袍，似少年模样，另一人则高冠束发，手执长剑，声音淡漠答：“新的天道化物。”
轻袍少年尾音上扬，“真无情啊，我们守了这世间多年，却要被新生者取代。”
执剑者并不搭话。
少年兀自道：“反正我不甘心，倘若‘它’降世，我定会亲手抹杀掉——”
亲手抹杀。
宋瑾眼稍一抬，只觉神识一绞，三魂六魄骤然被拉回躯壳中。他如梦初醒，只听“轰隆”一声，身后城墙倒塌声如惊雷乍响。
“醒醒！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有人喝到。
凌枝执剑挡住那傀儡，却被那袭来的黑气震的口吐鲜血，推砸至数十米外的破败城墙上。
哐当——
青鸿剑悍然落地。
傀儡攻势被挡，面带怒色，步步逼近。
这傀儡是冲着自己来的，不应牵扯到其他人。
宋瑾倏然抬眸，地上青鸿剑一震，径直飞召而来。
长剑啷当入手，他横剑划破手掌，鲜血顺着长剑滴落下，凌虚中突有鸾鸟悲啼，唳声直入九霄，剑芒大涨。
傀儡瞬间闪至宋瑾身前，二人掠至数里之外，眨眼间便过了百招，两道剑意相撞时气流涌动，四面飞沙走石。
“你是谁？”
宋瑾执剑而立，目光似是要透过那傀儡的身躯，直直看透其中操纵的人。
傀儡答非所问：“十年前有那人护着，没能杀了你，这次可不会失手了。”
十年前，那人？
宋瑾心中一沉，想起方才那道幻相，难道这傀儡中的魔物与原主沈沉有渊源？
但那傀儡并不打算解释清楚，反手又一剑向宋瑾刺来，这剑出的极快，沈沉这副躯壳一身旧伤，行动不便，宋瑾堪堪躲过，剑尖几乎是擦着颈侧而过。
宋瑾：“你为何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
傀儡只这样道，“想要取代的人——都该死。”
想要取代什么？
方才那幻相中的人似乎说了相同的话。
宋瑾来不及思忖，只见傀儡额间梵印一动，手中长剑上的黑气骤然成倍暴涨，它抬头，眼中有些讽意，“强弩之末，还能撑到几时。”
宋瑾心中一沉。
这傀儡的确看出了他的难处——
沈沉这副身躯灵脉有损，根本支撑不住宋瑾前世修为，就连驭剑都需以心头血为引，倘若强行结丹，极有可能落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那样原主可就真回不来了。
宋瑾压下灵海空虚的钝痛，面容镇定依旧，他先前进城时便有如此预料，提前让清河弟子前往仙盟求援。
如今就看能拖到几时了。
但傀儡显然打算速战速决，长剑一握，黑雾齐聚，径直飞身而来，周遭气流涌动，携着无尽森冷之气。
“锵！”
青鸿横剑一挡，周身灵脉巨震，宋瑾压下喉头涌上的血气，疾退几步，半撑着剑稳住身形，那黑剑却又到了眼前！
剑锋离眉心只余半分时，却突然停止了——
傀儡面上的依旧保持着那道嘲讽笑意，身形僵持在半空。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自天穹处袭来，金光划破夜色，如同昼初降临天地一白，凭空起的罡风将长桥两岸滞留的怨魂掀飞出去！
那傀儡猝然回头，锋芒一转妄图挡住这来势汹涌的天地一剑，却在下一刻连躯壳带剑被推砸至数里之外的城墙上！
轰——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第二道磅礴剑意又紧随而至。这一剑荡开临寒城中阴煞凝结的雾气，漫天大雪随即降下。
风声呼啸而过，在夜中清晰可闻。
城中怨魂在触及到炽阳剑光时便已消散，傀儡手中黑剑被击了个粉碎，剑上雾气迅速散在空中。它目光深沉地望了过来，似有不甘，下一刻眉间的梵印却连同周身黑气一并散去。
那具躯壳随即像是被抽空一般，瘫软倒地。
“嘀嗒——”
掌心鲜血淌满长剑，顺着剑芒滴落在地上。
宋瑾似有所感，缓缓抬眸，正对上那正襟束冠的来者。
萧霁立在风雪中，玄色鎏金袍裾逶迤及地，高挑的身形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刃。他垂着眼，其中却带了些别样的情绪：
“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