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刚喝得急，酒意在两颊逼起薄薄一层绯色，敛眸的样子像是真的不胜娇羞。
钟筠确实没有逼她回答任何问题，但是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譬如现在。两个人刚刚才达成合作，这个问题她根本没有不回答的余地。
机敏如他必定已经猜出明月楼背后的暗生意就是雍都无妄间。从海棠、坠兔、殊夏对她的态度，也很容易判断出她的身份高于这几个人，很有可能是无妄间在璟都实际上的话事人，或者至少是话事人之一。
他问能不能来无妄间找她，这还真他妈问到点子上了。
因为至少此刻惊蛰手里最可信的只有孟春和殊夏这两条线。千灯在璟都时常在前院，这让坠兔和海棠的可信度直线下降。
明月楼并不安全。
如果她答可以，意味着明月楼可信；如果她答不能，就会暴露她的弱点。
惊蛰可以随便示弱，但那是装的。她不愿意、也不能轻易把自己真正的软肋暴露给人看，给人捏作把柄。
但她更加不能对着钟筠说谎。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必须据实以告。
此前钟筠一直给她留着余地，又愿意和她合作，是念在她几次出手相助，即便她一直回避挑明真实身份，也姑且相信她没有恶意，对于他要查的事情来说，与她合作可以事半功倍。
如果这一问她答错，双方之间的信任和余地就都成了笑话。钟筠不会再对此前的种种三缄其口，因为那些不过是她接近平南侯府、搅动风云的手段。无妄间选她做冤大头，必定已经在璟都做好了万全的安排。所有的事情一一摊开，她讨不了好，恐怕还是只能在亡命天涯和刑狱候审中二选其一。
合作是交付后背，她不能在钟筠背后捅刀子，也没有那样做的兴趣。
钟筠见她迟疑，心里就明白七八分。他松开她的手腕，倒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语气愈发温柔，“发什么呆呢，怎么不说话？”
“璟都之中有大能，好谋算、好手段、好高明。”惊蛰回神时不太在意地笑了笑，接过酒，道，“明月楼多有不便，还是别来了。”
腕间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他，“你跟谁都这样说话吗？”
院中一方天地安静，宝剑的锋芒尚未见光就被蔓生的暧昧裹缠着推回去。
钟筠如愿得到答案，垂眼看着杯中，愉快地笑道，“那可不成。”
要紧事说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钟筠放下杯子，“秦三还在前院，我不好久留。就先告辞了。”
“我送你，顺便去前边看看。”惊蛰跟着站起来，对他说，“对了，我取样东西，等一等我。”
“你方便在前院露面吗？”钟筠想了想，在她身后问道。
“不妨事。”
钟筠颔首，立在花树下等她。
不多时惊蛰捧着一方瘦长的盒子出来递给他，木盒上雕花繁复，精巧雅致。钟筠接过来拿在手里问道，“这是什么？”
惊蛰示意他打开看看。钟筠依言掀开盖子，垂眼去看，是一盒香丸。
惊蛰伸出一根手指，就着掀开的盖子随意拨了拨，“这是我回璟都之后备下的，想着哪天见了面送给你。”
钟筠看她。
“一个小香囊能顶什么事？”惊蛰抿起一个笑，“璟都如今暗流涌动，需得多加防范。你就当这也是我合作诚意的一部分吧。”
她把盒子盖上，压着木盒背面轻轻往他怀里一送，“别推辞。”
钟筠静默了片刻欠身说，“有心了，多谢。”
两人一道往前院走。
待到了前院，秦度见他俩一前一后进了门，还愣了一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海棠起身同钟筠和惊蛰见礼，笑道，“原来是世子找我们姑娘调香？我们姑娘可不好请动吧？”
“确实难请。”钟筠披上那层温润公子的皮，笑着答话。
惊蛰对着海棠颔首，又道，“秦公子说笑了，取样东西花得了多少时间？”
“外边都说明月楼的香妙趣横生，只可惜有价无市，原来竟是出自姑娘之手。”秦度拱手笑道，“不知道秦某有没有这个机会，能请姑娘弄一回香？”
钟筠握着盒子看了他一眼。
“做生意罢了，秦公子想要，只管找我就是了。这样客气，我当不起。”惊蛰欠身行礼，“钱货两讫，我这就告辞了。”
“诶？”秦度看着惊蛰转身就走，又去看钟筠。
钟筠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秦度从明月楼出来思量了一路，简直一头雾水，能等到回了侯府再问已经算理智犹存，“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钟筠把檀木盒子放在桌案上，掀开盖子端详，随口道，“怎么？”
“见面就见面，她送你香干什么？这香有什么特别的？”秦度凑过来，伸手就要拿起来看。
“你想不出？”钟筠把他的手隔开，不让他碰。
“啧，一看就是下了血本的。”秦度挺识趣地缩回手，嘴上却不饶人，“钟晏宁，你可以啊。”
秦度坐回去喝了杯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明月楼背后就是雍都吧，你们两个见面聊点外边不能聊的事情，不是挺正常？非得搞得像是你请她给你调香，见了面顺便聊几句。演给谁看？给我看？没必要啊。”
“嗯。你说得很是。”钟筠提醒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不是说世叔叫你今夜早回去，有话要和你说？再不走当心回去挨打。”
“啊，也是。确实有些晚了。”秦度今天热闹看得心满意足，闻言就道，“多谢提醒啊！我回了，不用送我！”
“等等。”钟筠扬声叫他。
秦度就停下来等下文。
钟筠言简意赅对他说，“你吃得开，劳烦帮我攒个局。把柳家和少府监都请上，就说误会一场，我请诸位吃酒压压惊。”
秦度面上那个高高兴兴的玩笑神色一瞬就没了。他沉着脸问他，“你认真的？”
“我看着像是玩笑？”钟筠顿了一下，笑起来，“事情该翻篇就得翻过去。叔敬，你帮我不帮？”
“行吧。”秦度攒了一晚上的高兴劲儿一下全散了，摆摆手神色恹恹地往外走。
这事要是放在他秦三身上，他不把这几家人掀翻都是轻的。但是他也清楚钟筠说得没错，这事必须由他亲手翻篇，否则侯府日后难以自处。
道理是对的，就是替兄弟心里堵。
钟筠送走秦度，又看了几眼那檀木盒子……香丸向来不太用木盒盛放，惊蛰她不会不知道。这个雕工精巧的木盒是拿来干什么的？
他看了片刻，忽然觉得眼熟。从袖中摸出香囊来一比，其上蔓延的花枝果然肖似。
这不是璟都贵女常用的花样子。既然她常用这图样，想必也算某种身份象征？
钟筠静了一静，往藏书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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