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都有回去的地方。
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同,外面——上面存在着更大的世界,相比之下,这个地下的实验室只是个小小的房间,就像他房间里的铁皮盒子一样小。
结束一天漫长的工作后,人们会摘下手套,脱下白大褂,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回到普通人的世界。
他没有离开过实验室,书上说这个世界有陆地和海洋,有广阔的天空和绿意盎然的森林。在神罗的带领下,人们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因为有了神罗提供的魔晄,人类的社会变得比从前更加富足。
他没有见过神罗,只知道实验室里的一切都是神罗的,包括他自己。大家都认识神罗,也乐意为神罗工作。
……为什么人要工作?
为了帮助他人,萨菲罗斯。
实验室里正在进行的,名为科学的研究,也是为了给更多的人带来幸福,让社会变得更加美好。
他不太明白社会是什么,也许那是个很大很大的房间,房间里充满了不同的人。加斯特博士总说等他再长大一点,就会带他去外面的世界。
再长大一点是多大?
他问道。
等我能够听到星球的声音吗?
实验室里的人都说他能听见星球的声音,因为他是不同的,他和这个星球有着天然的联系,但他必须要集中注意力,要变得非常非常认真,不可以开小差,也不可以觉得无聊。
他每天都在努力聆听星球的声音。
但在寂静的实验室里,不管或坐或卧,是否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他能够听到的,只有器仪器嗡鸣运转的声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也只有白到刺目的灯光。
实验室里,连灯光的颜色都仿佛经过消毒,冷得像划开他皮肤的手术刀。
他什么都听不见。巨大的寂静中,没有任何事物对他做出回应。
他听不见星球的声音,看不见虚幻瑰丽的异象。他不知道约束之地在哪里,不明白神罗为什么想要找到约束之地,为什么这件事一定需要他帮忙。
但是科学是不会出错的。
科学想从他身上取走很多很多的东西,用来帮助这个世上的其他人。
为此,科学想要他的细胞,血液,骨髓,皮肤样本。科学想知道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从他瞳孔的形状,心跳的频率,免疫系统的强弱,到受伤时的自愈能力。
科学想将他剖开看得更清楚。
躺到手术台上,萨菲罗斯。
记忆是断裂的地层,由无数相似的场景叠在一起。黑暗之后是灯光的白色,灯光黯淡下去后世界又重新变成黑色。
加斯特博士说科学负责解构这世上的所有问题,将复杂的现象简化为容易理解的知识。科学是锋利的手术刀,将庞大的问题不断切小,小到用人类的脑子也足够容纳,用最精简的概念解释最多的事。
这么告诉他的加斯特博士,有一天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宝条说加斯特博士逃跑了,加斯特博士抛弃了科学,像胆小鬼一样逃走了。
他坐在手术台上,没有吭声。
但戴着手套的人,拿着麻醉剂的针管朝他靠过来时,他忽然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不要。
周围的人都僵住了。
手术台上的灯光很刺眼,碧绿的瞳孔微微收缩,拿着麻醉剂的科研人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陌生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可怕的异物一样。
僵硬的身影之间,只有宝条的神情没有变化。他抱着手臂,微微歪头,镜片后的眼睛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
你想要什么?
那个时候,他的胸口忽然涌上了奇怪的感觉。肺部好像浸在冰冷的溶液里,那些呛人的液体不断上涨,涨到他收紧的喉咙口,胀得他眼球后面酸涩生疼。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肺部里有奇怪的液体,没有人注意到他难以呼吸。
……你想要什么?
……
他不想要冰冷的手术台。
不管怎么努力,他都听不到星球的声音。
他想要会弯下腰和他说话的人。他想要偶尔允许他拉着自己衣服的人。他想要会认真倾听他说话,约好了会带他去外面世界的人。
……抱歉,萨菲罗斯。离开前,加斯特博士站在门口。那个背影是模糊的黑块,逆着灯光站在长长的阶梯前。
我不是你的父亲。
……
他想要有人摸摸他的头。
他想出现在大家都在笑的照片里。
他希望有谁能用没有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轻轻碰他一下。只要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科学,怎么样都行。
他想回去。
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回到哪里。
……妈妈。
坐在手术台上的银发孩子最后说:我的妈妈在哪?
宝条好像嗤笑了一声。他摇摇头,仿佛没想到问题居然如此无聊。
你的妈妈生下你之后就死了。
……
宝条摊开手:满意了?满意了的话我们就继续,实验可经不起耽误。
实验是为了帮助他人,让大家变得更加幸福。
你要帮助别人,萨菲罗斯,因为你是个特殊的孩子。
为此,科学想要他的细胞,血液,骨髓,皮肤样本。科学将他一遍又一遍地剖开,就像将装在铁皮盒子里的积木倒出来一样。
不管是细胞还是血液,骨髓还是皮肤,被取走后都会长回来的,周围的人向他保证。
但是长回来的东西和原来的东西一样吗?
被重复剖开后,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五岁的萨菲罗斯躺在手术台上时学到了一件事:
科学只负责将他拆开,不负责将他拼回原本的模样。
……
提前一个小时醒了。
眼球调整光线,昏暗的房间逐渐变得清晰。忽然从小孩子的记忆落回成年人的身体里,她躺在床上适应了一会儿,手指摸到枕边的手机。
上面留着昨晚的聊天记录。
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天下午。
光线黯淡的清晨,冰冷的浴室被氤氲的水汽化开。冲了个热水澡之后,头疼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她不介意那点副作用。
吹干头发,换好上班的衣服,时间还早,她在厅里走来走去,总算挨到第一班车出发的时间。离开公寓前,她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外表。
镜中映出的身影和平时一样,什么都没变。那张脸——准确点说,是她的脸——还是之前的模样。
……在五台的时候,萨菲罗斯会想起她吗,就像她想着他一样?
……肯定还是她想他想得比较多。
她盯着镜中的面容。
他偶尔想起她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是镜子里的这幅模样——意识到这点后,她忽然变得有点喜欢现在的外表。
在这个胸腔里轻快跳动的心脏,她也变得喜欢起来。
脑海里安安静静,听不见另一个存在的声音。她不知道体内的寄生物为什么近期变得安分起来,除了总是往她的脑海里塞不属于她的记忆之外,它几乎不怎么干预她的想法和行为。
她不排斥这份变化。
也许她终于在慢慢变成普通人了也说不定,会简单地因为想要见一个人的心情,连上班都觉得愉快起来。
空气里魔晄的浓度,沙丁鱼一般挤在车厢里的上班族,阴霾黯淡的天空,枯燥沉闷的工作,连坎赛尔的声音都变得比平时有趣。
“……所以说,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能够替代的2nd特种兵回来得较早,坎赛尔抱着手臂靠在她桌前,迟疑道:“你和萨菲罗斯,没事了?”
“嗯。”
“但是,”坎赛尔不太放心,“他不是没直接答应吗?”
他身体前倾:“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吗?”
敲键盘的动作顿了顿,她没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
“没关系。”她说,“现在已经很好了。”
特种兵是神罗的企业机密,除了叛逃,特种兵没有脱离神罗的办法。如果想建立家庭,据说还需要向公司上层报备。
“……”坎赛尔嘴角微抽,“会互道晚安就是很好了吗?”
她抬起头:“他还说了他会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
“还有前线的情况顺不顺利。”
“这种事情看新闻也能了解吧?”
她眯起眼睛,盯着坎赛尔看了一会儿。他放下撑着脸颊的手,不自觉地站直了一些。
“还有其他的。”
坎赛尔:“……比如?”
“比如他有没有受伤。”
“……让我猜猜看,”坎赛尔语气平平地道,“他说没有。”
她认真地点了下头。
“那可是萨菲罗斯啊——”坎赛尔绷不住了,他夸张道,“你的担心也太多余了吧?还是说这是什么我不了解的情丨趣?我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她转过头。
坎赛尔:“……”
他沉默片刻。
“我不会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吧?”
他慢慢朝身后看去。
萨菲罗斯:“你需要借书吗?”
“……不需要不需要,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图书馆再次安静下来,银色长发的1st特种兵好像朝她笑了一下,唇角弯起的弧度很浅。
“怎么还站着?”他眯了一下猫一般的瞳孔。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站起来了。
“……不是说下午回来吗?”她离开桌边。
“关于这一点,”萨菲罗斯顿了顿,“我忘了告诉你,我可能会早到一些。”
她稳住自己的声音,表情再次平静下来:“路上辛苦吗?”
她想了一下,普通人寒暄时还会说些什么话。
“平安回来了就好。”
她可能模仿得特别好。
萨菲罗斯抬起手,她的视线落到他的黑色皮革手套上。快要碰到她的脸颊时,他仿佛回过神,手指在她的脸边停了下来。
在他收回动作之前,她自己靠了过去,非常平静地将脸贴到他的掌心里。
奇怪的触感,但并不让人讨厌。
“……我不介意。”
似乎很漫长的寂静过后,她认真地说:“如果是萨菲罗斯的话,就没关系。”
萨菲罗斯低头看着她。她读不懂他脸上的神情。戴着手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眼尾,但在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之前,他将手收了回去。
“那些书……”他似乎在寻找话题,将注意力从他刚才的失常上转移回来。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的桌上本来有一堆关于寄生物的书。
“啊,你是说那些书啊。”
她眼都不眨地回答:“我暂时先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