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
无星无月,万籁俱寂。
空气里,只有偶尔从树叶上滑落的水珠,在地面积水中敲出灵动的叮咚声。
秋云商穿着湿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雨后湿滑的泥地上。
同时满脑子愤愤不平。
妈的曲辞徴你个狗币!!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把旁边一根竹子当成曲辞徴踢了一脚。下次要是再见到这人,不踢一脚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昨晚境况危急,他不计前嫌,大人大量,好心好意帮曲辞徴隐瞒避开修华弟子的检查。
眼看都要蒙混过关了。
谁知曲辞徴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突然发疯一样要往外跑,明明一股风都能吹倒了还要逞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入了后山竹林深处。
这也就算了,坏事做多了的人总怕挨雷劈。
可是他跑到后山之后,突然察觉到怀里还带了一个秋云商,二话不说,直接扔了。
直接扔了……
这是人干事????!!!
被扔了的秋云章先是不可置信,出离愤怒,随后是恼怒。
你是有病吧???
要不是下着雨,他刚才那头顶上都能冒烟了。
这片竹林已经脱离了修华阁的范围,他也没有印象,不知道多远还要出去。
但是毋庸置疑,修华的人肯定会追来的,到时候再碰到自己,就没那么轻松了。所以他必须先找地方跑。至于曲辞徴,他那个样子,只有听天由命,任他去了,是死是活都看他自己。
秋云商一想起这个又来气,就跟自己会趁人之危,趁他病要他病命亦或把他卖给白洛杉似的。
他人品有那么差吗?
虽然桥归桥,路归路了。但丝毫不影响若是哪天狭路相逢,一定要好好报复一番的心情。
可惜这夜也太黑了,实在不好赶路。
秋云商找了根棍子探路,以防摔倒,棍子在长满藤蔓的石壁边戳啊戳,突然一下,戳空了。
他将棍子刺进去探了探。
原来藤蔓之下别有洞天,就跟花果山中一道瀑布隔开的的水帘洞一样。
秋云商本来没多想,有个洞他也不可能躲进去,躲进这里以避追兵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刚走两步,便看到了一截熟悉的衣角,被一截支棱的树杈挂下,蔫头耷脑贴在树枝上。
秋云商直接一愣,随后乐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曲辞徴啊曲辞徴,看你平时滴水不漏算无遗策的,今天竟然粗心大意到留下这种马脚,看来是老天爷都要帮我来一雪前耻了。
他将藤蔓一拔,弓身钻进山洞之中。
洞内空旷无声。
连呼吸声都没有。
只有水滴落在石壁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滴滴答答。
山洞并不大,所以坐在中间的人,几乎一眼就能看见。
他端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在运气恢复,整个人笼罩在一股黑气之中。安静得连呼吸也不闻,听见他进来后,也毫无反应。
秋云商一步步靠近,生怕他现在过于敏感,一见有人就暴起发难,嘴里便低声唤他:“魔君魔君,你还好吧?”
自然没有回复,看来是动弹不了,直到秋云商靠得很近,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秋云商大喜,丢掉棍子,踩着一堆碎石来到他身边,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可是一看到他的脸,他顿时吓了一跳,
他的脸……他的脸上布满了魔纹,黑色的丑陋的花纹将底色如玉的面庞侵染的肮脏可怖。
虽是人形,看着却更像怪物
秋云商愕然:“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曲辞徴身体轻轻颤了一下,随后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平时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不愿意被人看见这样恶心丑陋的一面。
可他似乎无法动弹。连眼睛都没睁开看过他。
秋云商觉得这花纹似乎特别熟悉,埋头苦想了一番,突然想起记忆里的一桩往事。
“你是半魔?”
他曾经与同门一起下山历练,曾在某个山中见到过一个幼年的半魔,因为浑身的花纹与黑气,被人人喊打,千夫唾弃,整日衣袍蒙面,惶然宛如过街老鼠,生怕被什么正义感爆棚的村民带队灭了。
但如此苟延残喘,也不是办法。他嘴里生着獠牙,天生要食人血肉,眼中生着血瞳,注定嗜血而好杀。虽身为人形,却也是天道所不容。
最后带队的长老还是了结了它的性命。盼它下辈子再投胎做人。
那是只幼魔,自然是人魔结交所生。
而曲辞徴呢?
秋云商很想不通。他既是人为何又会是魔,为什么这个地位与修为,会甘愿沦为不伦不类的怪物。
秋云商突然想起复活后第一次见到他。
那时他说,越美的东西坏掉了越丑。
其实倒不是更丑,只是越美的东西脏了后,对比会越强烈。
就像他现在的脸……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吧。
看他似很在意这个花纹,秋云商家教使然,也不愿去戳别人痛点。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底已经有两分怜悯,但是对他积怨已久,也没那么容易原谅。当下伸手拍了一把他的脸,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嗨呀,你不是很嚣张吗?整天把我当奴隶一样使唤,还给我将垃圾一样用完就丢。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没想到吧,今天就虎落平阳了。”
说罢乍然反应过来,这个比喻不是将他当成了老虎,自己当成了犬。哪有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当下“‘唾’”了一口。
“不对,重来。”
曲辞徴皱了皱眉头。
他气恼:“皱什么眉,真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吗?信不信我把你扒光放在大街上?”
曲辞徴没有动静。
秋云商撸起袖子道:“好吧,你平日那么嚣张,今天也让你感受下任人宰割的滋味。”
说罢抽出手里的匕首,贴在他的额头上。
“你说我是给你左边剃光好呢?还是右边剃光好?”
然后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
“都说你没有男人味了,来一道疤,肯定比之前更有气概些。你喜欢在左脸还是右脸?”
他虽在羞辱,却也刻意避开对方脸上的魔纹不谈。
曲辞徴渐渐松弛下来。
秋云商拿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银白的刀刃在夜色里反射出亮眼的精光,然后狠了狠心……不行,有点狠不下心。
握着匕首几次,最终都没刺下去,他不甘心,把匕首一扔,去解他的腰带。
“我还是把你脱光了扔大街上去吧,托你的福。尸王那次,我也险些被脱光,这次脱回来也不算占你便宜。”
说罢伸手将腰带上的结打开,然后去扒衣领,指尖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想到他衣服下的皮肤也是这样的魔纹,混身爬满的样子,只会更丑,一时心软,将腰带给他系了回去。
系完盯着他的脸,虽然有些恶心,但想这张脸之前的颜色,也觉得惋惜多于反感了。
这回秋云商认清了自己本质,曲辞徴至少救过他一次,他不救他,也不会害他。至于替那些人报仇,轮不到他来。
他重新将刀抵在他的胸口。
“你感觉到了嘛,我现在一刀刺下去,就可以刺破你的心脏,虽然你有给别人换心脏的能力,但给自己换,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一样顺手?”
曲辞徴自然听到了,眼珠轻轻颤了一颤。
秋云商确认他听见了,顿了顿道:“但这次,我不杀你。作为交换,你以后也不许再找我,这个交易对你很划算,我数一二三,你不说话就算默认了?”说罢飞速道:“一二三。好了,你可不要怪我占你便宜,我说这么久你都没反应,肯定是没意见的。你堂堂魔君,说话自然要算数,背信弃义是小狗。”
说罢高高兴兴地把匕首收了起来,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以后江湖不见了您嘞。”他此时终于搬掉了心里一块石头,浑身舒畅得不得了,又看了眼曲辞徴。
这就走了吗?
以后回家了,可能还见不着了。
曲辞徴为他的言语暗自笑了笑……真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天真的人了。
他不用见他,只要杀了他就行了。
见了他这副样子,怎么可能还让他活?
但下一刻,他突然察觉有什么东西拥了上来,将他揽住,一双手还在他背上拍了拍。
他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到他胸口熟悉的心跳。
秋云商……抱了他。
秋云商鬼使神差的做完这个动作,等反应过来时,吓得跟见了鬼一样。
这不是上次白影对他做的事吗,那个时候他痛苦无比,白影在安慰他,或许这个时候,在他心里,曲辞徴也是应该被安慰的——
才怪!
他做这种事,曲辞徴肯定气都要气死了,他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自己安慰,说不定本来没杀心这下也起了,赶紧手忙脚乱地跳起来。
“你背上有个蚊子,我帮你打一下,走了走了不用送了!”
说罢走到过乱石,捡起了之前的棍子,拨开藤蔓出去就开始跑。
他刚才那下估计是着了魔了。
同性恋的身体真可怕。
这次没走上半里路,面前一白一紫两道光芒闪烁,突然停下两个人落在他面前。
一个白衣银冠,正是他的前师兄。另一个是个儒雅文气、颇有气场的中年男人,一身灰袍,看着倒是面生,秋云章想必也没见过。
白洛杉持着剑,上前一步道:“你一个人?曲辞徴呢?”
看来他两这一走,身份自然已经暴露。白洛杉虽早知自己乃是身不由己,但是这次也确实在他眼皮子底下帮曲辞徴脱身,二话不说,率先哽咽:
“白阁主,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白洛杉面目俊美,再夜色下,身姿挺拔,闻言道:“怎么回事,他不和你在一起?”
秋云商擦了擦不存在的泪水:“方才在阁中受他威胁,才不得不帮他撒谎脱身,白阁主,虽然我和他水火不容,剑拔弩张,但这次机会难得,如果不是我在旁协助,也不一定能让他逃跑,都是我的错!”
白洛杉道:“这些事后再说,曲辞徴现在在哪?”
秋云商暗暗后悔,刚刚和曲辞徴“恩怨已了”了得也太快了,不然这会儿把他卖了也毫无心理负担。但才说了两清转头又卖人的事他实在做不出。
秋云商心底念头飞转,马上换上一副怒容,气得棍子都扔了,咬牙切齿道:“别提了,他之前威胁我助他逃跑,但一脱身成功后,察觉到我是累赘,当下便把我丢下了。他是走掉了,留我一个人在这,若不是之前白道长知晓我与他实非同伙,我现在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人可真不是个东西。”
那中年人一直站在一旁,气质倒是十分随和,但哪怕随意一站,也如渊渟岳峙,让人无法忽视。他此时看向白洛杉。好奇道:“这位是?”
白洛杉:“此人一直被曲辞徴控制,动辄性命威胁,苦于无法逃跑,我之前也撞见过曲辞徴想杀他的场景,承诺过有机会帮他脱困。”他思索了一下,“曲辞徴行事邪气,难以捉摸,只是不知道为何既带你出来,又丢下你自行走掉。说不定呢是受伤得比想象严重。”
中年人轻飘飘的目光落在秋云商身上,他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传来,这目光似要透过骨血看透灵魂里去,秋云商被看得老大不自在,生怕他有什么秘诀察觉到自己此刻心虚胆颤,乃是说谎之兆。
他听得白洛杉说完,突然向秋云商道:“你说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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