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暨:
写下你的名字时,我忽然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你现在过得好吗?考上大学了吗?该不会后半年没有我的监督,真去开挖掘机了吧?哎,算了,只要你好好生活,健康快乐就行,你怎么样都好,做你自己,外面那些话都是虚的,我也从不在意这些,说出让你别耽误我,离开我的话,都是骗你的,违心的,我其实很想你。很想……
屋内没亮灯,窗户大敞,夜里寒气卷入。张晓暨在黑暗中靠坐床头,指尖的红星一夜未熄。
仰头吐烟,比墓园清晨的雾气更浓。
见鬼,总梦到你,主要是梦里的你没把我气死。明明我起得早赶去学校,你偏要在十字路口拦我,让我陪你去洗车?大早上洗什么车,还说我不陪你,你就把我早餐挂在树枝上。陪你洗车最后耽误了我升旗,可我作为学生代表还要在红旗下发言,让你开快一点,你那破车的速度像龟速,最后还是迟到了。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旋转椅背后坐着的人居然是你,一瞬间把我吓醒了。哎,知道是梦,醒来后却惆怅很久,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你的样子在梦里都有点模糊,只是记忆告诉我,那个人是你。因为是你,所以愿意陪你大早上去洗车,上学迟到也没关系。
各种酒瓶散在脚边,踉跄几步时不慎踢到,直接跌坐在地板上。
张晓暨靠着沙发角,整瓶灌下去时,酒水顺着嘴角滑入脖颈,还有一道道水痕,自眼角滑出。
小舟最近总爱问我,哥哥你在想什么。看来是兄妹连心,她这么小,都能感觉到。还是说我每天对着窗外发呆的时间更长了,连她也看得出来,我有心事。近来老犯困,也总爱忘事,或者正是因为睡得多,影响记忆力?带小舟出门逛逛,她说要给我买一顶帽子,结果给我挑了个粉色的。好说歹说,才换成了蓝色。她说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我没有头发,哈哈真可爱。没有照片,怕吓到你,不过应该也还好?毕竟护士都说我是她见过这片区最帅的病人,护士长说我是她这些年见过最帅的,大家都很友好,对吧。我还买了一顶灰色的,有点蓝边,那顶蓝色的有点灰边,看着像一对。鬼使神差地就买了,大概心里总念着你,想着你戴上,应该也不错。
从一堆酒瓶中央宿醉醒来,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张晓暨踩着满地酒瓶碎片朝里屋走,血迹沾在碎片渣上。
慢慢接起电话,却一言不发,只留那头的人焦急问话。
“老大,好几天了没消息,你还好吗?”
“给个话,别让我们干着急啊!”
“我过去找你?你在家吧?”
“喂?听得到吗?张晓暨,你他妈说句话会死——”
掐断电话,久久不动。忽地把手机朝墙壁一砸,屏幕碎裂,犹如那一地狼藉。
我爸还是不肯见我,我妈说他每次都趁我睡着的时候来,坐在我床边看我很久。噢忘了说,我爸妈都知道了,我喜欢你,喜欢男生,我妈好像接受了,毕竟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纠结性取向的问题,我随时可能离开,我妈想让我多说点话,就会问我们的事。我跟她形容了你的长相,性格,告诉她你喜欢吃榕树下那家小摊的章鱼大丸子,有一辆很破的电动车,不爱穿校服,却爱穿校裤,因为时常坐地上,校裤可以不用洗,哎。喜欢右边耳朵戴黑色耳钉,左边没有打耳洞,说要留给你未来老婆,因为心脏靠近左边。我妈听到这里就笑了,说你还挺浪漫,又问我,你喜不喜欢我。我说应该是喜欢的吧,她又问那为什么左边耳边不留给我。我妈是个特别怕疼的人,我没告诉她,你发火那天强硬拽着我的手给你手穿了左耳洞,她听到肯定要捂住心脏,哈哈。你应该挺疼的吧,那天眼睛都红了。可我却挺开心,传言喜欢的人替你扎耳洞,下辈子还能在一起。希望吧。
灯红酒绿,众人笙歌对饮,手臂缠绕,却被男人阴翳的眼神吓退,不敢靠近。
人生得意须尽欢,彩灯旋转,人也在转,所有的喧嚣都在此刻。
最近好困,还咳嗽,很难受。你发现了吧,这里的字迹不太一样,我让小舟代笔写的,别看她这么小,写的小正楷还是很漂亮的,比你那鸡爪子好多了,我妹妹厉害吧?好想你,很想再见你一面,哎算了吧,我这样子没啥好看的,你应该很快就能忘了我,我妈说挺多老师同学联系我,但我都让她先别回,大家有了新生活,慢慢就淡忘了。小舟问我你是谁,我让她叫哥哥。不能告诉她太多,小孩子不给有任何早恋苗头。以后不知道会被谁拐走,真想见见那小子,最好威胁一下,不许欺负我妹。
邱郁野坐在沙发上,沉默盯着手机。
一条已经编辑好的信息,却迟迟发不出去。
接过电话,脸色陡变,在暴雨中开车出门。
邱郁野:好,我答应你,接受治疗。
耿舟:嗯。
邱郁野: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好吗?
耿舟:明天吧。
耿舟:你生日。
耿舟:不用来接,我把礼物给你,再把薯片带走。
(邱郁野:那一起吃饭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
我爸来见我,我假装睡着,发现他握着我的手,我偷偷在被子里哭了,真逊。爸妈离婚的时候我都没哭,可能知道离婚不是死别吧。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没消下去过,扑粉也遮不掉。小舟总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想让我陪她去游泳。对啊,住院这么久,发现又到夏天了。她这么小,什么也不懂,不忍心让她知道。而你……宁愿你不知道,把我当成一个人生的过吧,一个人生命中总会遇到不尽人意的事,我就是那个渣男,你要好好生活,去爱一个值得爱的人。
邱郁野揍醒张晓暨,把他拽出酒吧。
他说:“连喝几天能喝死人,你才是疯了。”
张晓暨目光痴痴,坐在雨中,忽然开始唱歌。
邱郁野浑身湿透,站在一旁,无声看他。
手术情况不好,我能预料到。陪小舟一起看动画片,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久。有时在想,既然选择放下,为什么还要给你写信……不写,我可能撑不下去吧。
邱郁野说:“当年,我父亲还在国内任职时,是程岸的主治医生,我见过他。”
张晓暨歪倒在副驾驶,眼眸半眯半睁,空洞无神,毫无反应。
“有一天我跑到父亲查房的病房,那是第一次见到程岸。后来他让我替他打个电话,在他最后一次晕倒前。”
“我打了,再去看时,他的家人围在床头哭。”
“后来才知道,接电话的那个人,是你。”
最近胃口好了一点,我妈说过两天全家人一起吃个饭,她说我爸答应了会来。阿暨,你现在在哪里呢,我还能远远看你一眼吗?你说当年那个愿望会实现吗?有一天,我们可以手牵手,光明正大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
红绿灯前。
雨水顺着车窗如注滚落,车外雨声嘈杂,车内长久寂静。
“我尊敬你,是你带我走出那段灰暗的日子。”邱郁野说。
“今天你跌倒,我不能不来。”
“自暴自弃,只会伤人伤己。”
“你的‘骤雨’是很多人的希望,你不能倒在骤雨里。”
“先回去,一切都会好。”
张晓暨的手指动了动。
交叉路口,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上。
眨眼间,天旋地转,血腥蔓延。
有人围上,有人敲窗砸门。
声音在耳边,却又很远。
最后一抹意识里,轻纱朦胧中,她穿着校服在人群中微笑,他站在教室里,由上而下望去,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邱郁野缓缓闭上眼。
阿暨,你好,我是程岸的妈妈。程岸在2006年8月23号晚九点零七分已经离世,受他委托,我看到了这封信,不知道你是谁,你在哪,怎么交给你,但是他说过不要去打扰你,那么我就在读完这封信后,也记录下我想对你说的话,如果命定有缘,相信总有一天我能替他见到你。他说不后悔喜欢你,遇见你后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时光。年纪小不会表达爱,也许做过错事,但请你原谅他说过的那些伤害你的话,这辈子,你们没办法在一起,很多很多原因。希望他的下辈子,能过得长一点,幸福一点,快乐一点,可以实现他的愿望吧。愿你平安顺遂,祝好。
耿连芳,2006年9月3日,夜。
郑正佳焦急来电:“出事了,一辆酒驾的车超速行驶撞到他们车上了,现在都在省应急医院抢救。”
耿舟问:“谁的车?”
郑正佳回:“老大,还有邱医生……”
新快讯:
“11月11日晚23时许,我市江海区红桥路与西德路交汇处发生一起车祸。车牌号为xwv032的肇事别克车超速酒驾,撞到了通过路口的一辆正常行驶的奔驰车。事发后当地有关部门立即展开救援,人员已经全部救出并送往医院救治,其中1人经抢救无效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