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遇上了，自然就三个人一起“散步”了。
迎春其实是避免说起薛家的事情的。
毕竟也不好听。
宝琴自己倒是没有忌讳，“今天姐姐那边传过话来，说是这些日子，家中还忙乱，让我在这里多住几日。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倒霉，娶了那么一位嫂子。就算能把人休了，也是被连累了名声。”
宝琴颇有些忧愁。
她本来也看不上薛蟠这位堂兄，但如今他们兄妹两个父母皆亡，她兄长又不能自己去相看人家的姑娘。这桩事难免就要落到他们的伯母薛姨妈身上。
可薛姨妈教导儿子教成那副模样，选个儿媳还是进门第一天就能杀人的。
这样的长辈，能为兄长选择合适的妻子吗？
宝琴对此半点儿信心没有。
住在贾府，其实也是有心思想要看看贾家亲戚的姑娘。可惜的是，宝琴看了一圈下来——
迎春已经定亲不说。
探春固然是个好的，但她心气也高，最重要的是，能给她婚事做主的人，要么是王夫人，要么是熙凤……宝琴待了一些时日，已经看出其中的麻烦来了。
惜春年纪太小，性子又冷傲。
黛玉身子弱，又算是定了一半的——素日里也和贾瑛走得很近。算是贾家上下都认可了的。
那不就只剩下蘅芜苑和她一起的三个姑娘了？
可那三个，邢岫烟和李氏姐妹，宝琴可真是一个也看不上。
但不管怎么说，住在贾家，还是更容易接触到好人家的姑娘。至少比在薛家接触到的那些强。连李氏姐妹也是比那些强的。
甚至，麻烦固然是麻烦，宝琴却是真有些看中探春，不曾死心。
宝琴的心思，黛玉和迎春都多多少少看出来一点。
当然，她为自己的兄长筹谋，也没什么错。
眼见得宝琴的思绪应该已经跑偏，黛玉道，“终归是该教训的时候不曾得到教训，真惹下大祸来，也就晚了。”
宝琴微微一呆。
总觉得这话貌似不只是说原氏。
宝琴自己先开口了，迎春就忍不住道，“妹妹不知道？今儿在琏二嫂子那里听见说，原氏应该是无事的。毕竟真动手的，也是那婆子。是那婆子‘自作主张、不知轻重’。”
迎春虽然比贾瑛还咸鱼一些，行动约等于零。一旦环境有所好转，她就会安心等待。和香菱在现实也没有什么交集。
但这会儿说话，依然是无法控制下去的愤懑不平。
“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黛玉道，“若是此事轻拿轻放，不让那原氏吃个教训，只怕日后更是胆大妄为，再不拿人命当一回事了。”
迎春想想《红楼》里一些大宅门内的事情，就道，“其实，这次若不是香菱的父亲恰好上门寻女，就是香菱死了，保不定也只是报个病亡。或者偷窃财务畏罪自杀之类的。谁会管呢？”
黛玉本想说“今日没人管，往后总有人管。”
如冯渊的案子，过去好几年了，不又被翻出来了？
但想想看，翻出来了又怎么样呢？
翻出来也未必有事啊？
毫无疑问，最后贾雨村倒掉的时候，就算有个“乱判葫芦案”的罪名，也不真是因为这件事而获罪的。
这就让黛玉没有兴趣说话了。
而黛玉一停口，迎春就反思起来，顿时也觉得不好说。当年薛蟠做得那件事，既然没有正义到对香菱伸出援手，也没有在宝钗面前炸过刺，那在宝琴面前表什么态呢？
但她实在是有些忍不住，就转了方向说，“说起来，那位大司马，如今还和我们家联系着呢。我们家如今还有什么他能看上的不成？说起这个人，琏二嫂子都是恨恨的。”
黛玉诧异的看了迎春一眼，转瞬懂了。
迎春这是定了人家，心情又放松了。
而且，就是她要嫁的宋家本来没问题，若是贾家倒了，夫家还能不能保持厚道，也是很难说的事。
没哪个女子会希望娘家倒掉的。
“她和贾家连了宗，当然也是靠着这份关系复起的。哪能就不来往了。”黛玉随口回了一句。
“来往是来往，那样殷勤，能是普通来往？”
黛玉叹道，“我倒不知道他如何殷勤。莫非还有让琏二哥要挨打的事情？”
宝琴有些尴尬的听了小半天，反应过来这两人并不是在刺自己，也放松下来。
听黛玉和迎春两人的聊天，就渐渐露出了惊诧之色。
她一直以为，探春才是这个家里见识最高最有能耐的姑娘。迎春可能是看书看得杂了些，有些奇奇怪怪的看法。
但现在……
宝琴并没有完全听懂迎春和黛玉在谈什么，但也注意到，她们说的东西不一般。
*
黛玉其实也知道，迎春说那些话，其实是有希望她去做些什么的意思。
而且，迎春在切身利益相关的时候，脑袋显然是没问题的。
她说得没错，贾雨村想要名声就不能背弃贾家，但以他现在的官位，已经没有必要再讨好贾家。
因为贾家的人脉已经不可能再支撑他往上走。
而他如果想要政治同盟……讨好王家也比讨好贾家靠谱得多。
香菱第二天早上“回到”潇湘馆中的时候，黛玉正在潇湘馆隔出来的书房里写写画画。
黛玉的丫鬟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黛玉的独处习惯。只当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守在外面也能听见。
并不知道黛玉能隔绝风月宝鉴子镜的声音。
也能隔绝别的。
当然，在香菱到来之前，黛玉也没什么声音好隔绝的。只是写的东西不适合让丫鬟们看见罢了。毕竟她的丫鬟们，就是紫鹃，如今也是认全了常用字的。
香菱来了，因一脸郁郁，黛玉瞅见，就先搁了笔。
打量后道，“可是能控制这身体了？”
香菱道，“七八成？”语气有些恹恹的。
黛玉再看看英灵体的表情，懂了。
“看来闹鬼闹得并不愉快。”
香菱有些委屈，额头上的“宝石”都黯淡了，“原氏在骂我。”
因为隔了一层，恢复了原本的记忆，香菱对于原氏，不再会将之视作“主母”。但她对自己的人类身份，认可度还挺高的。
在她单纯的念头里，怎么能将一个人害死了，还要在背后骂死人死得不够痛快呢？
在原氏的口中，薛家应该在她嫁过去之前，就赐死香菱。香菱若是识趣，也该在她嫁过去之前，自我了断了。
要是这样，她也就不会因为婆子失手的缘故，也落到监狱里了。
“她住在单间里，被褥衣裳都是绸缎。除了未着珠钗艳服，和在家里没什么区别。”香菱说，“她住得那么好，还要骂我。”
黛玉：……
黛玉能说什么？
就算原氏最开始的恶念没有那么强烈，只是身陷囹圄，想法更加偏激了。可难道她没进监狱之前，是什么好人吗？
“你吓到她了没有？”黛玉只能这么问。
“一开始没有。”香菱依然委屈，“我去质问她，她骂得更难听了。幸而神瑛教了我。不要去和她说话。”
她扳着手指数道，“只在她身后制造一些动静，把那些蛇虫鼠蚁活动声音放大……还让被子流血，让她觉得桌子被子都黏黏腻腻的幻觉……”
黛玉：不错，贾瑛怕不是还临时抱佛脚的去翻了几本灵异类的小说？
“今儿早上吓病了，有请大夫。”香菱又叹口气，“她那时候确实没想杀了我的。只想磋磨我一通，给我冠个偷东西的罪名，再把我赶出去……这话是真的。那我也不能杀了她。”
“那你以后可以多吓她几次。”黛玉道。
香菱有些纠结，表情再次郁郁。
过了会儿才又道，“我又去见了父亲，让他尽快离开京城。”
恢复了仙灵之体后，香菱当然也就“找回了”人身幼时的记忆，知道那时候，她是怎么受宠的。
她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仙灵（而且还是没有名字的那种），转生为香菱的时候，也是单纯的过着日子，并没有真正体会过人世险恶。
说是去报仇，反而把自己的三观给冲击到了。
黛玉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安慰她回了天界会更好吗？
黛玉想了想说，“你可知道，为何天界会放弃维持你们的判词吗？”
香菱闻言，迷茫的反问，“天界放弃了吗？”
黛玉：……
“你即是仙灵，就该知道，凡人的因缘孽障，死后都要结算。今生为恶，今生受到了惩罚还好。若未受到惩罚，保不定以后几辈子都要受到影响。”
“对呢。”香菱立刻受到安慰，“还是林姑娘你看得清楚。我竟一时迷了眼。”
黛玉：……
黛玉素来不觉得“今生帐，来生算”有什么好的。
但是，就这样吧。
只是，“你喊贾瑛为神瑛，却喊我林姑娘？”
“……啊？”香菱再次懵了。
黛玉了解了：因为都出生于太虚宫，哪怕据说“神瑛常年闭关”，香菱也是认得的。可是绛珠？她不认识。
*
不管怎么说，“仙灵香菱”，通过闹鬼的行动，倒是又消化了一点众生意念体。
倒不是说闹鬼一番，就解决了心中的郁郁不平。
而是在众生的认知之中，本来也没什么人会认为，香菱能自主反抗。
正因为对香菱的性格没有争议，所以她身上的“意难平”，主要是，她这样的天真娇憨的女孩子，却是命运悲惨，无法被世界善待。
能“闹鬼”为自己讨公道，已经是不错了。
可惜，仅仅是这样，香菱的仙灵体，依然无法回归天界。
她安安分分的在黛玉的书桌边站着，收拾了一下心情，忽然就注意到了黛玉铺开的大卷画纸——几乎铺满了桌面的画纸，这时候才被她注意到，得说她也是够心不在焉的。
画纸上不是梅竹兰菊之类的画，而是一些眼熟的名字。
比如说四王八公，香菱在贾家常常能听到的一些有往来的勋贵的名字。
香菱本来也不怎么记得。
但这些用不同的、长短不一的线条联系起来的，各家勋贵的初封爵位以及姓氏，还是唤醒了香菱的一些记忆。
“林姑娘，这是什么啊？”香菱觉得有些心惊胆战的。
她注意到，绝大部分的线条，其实最终都连在了“一、二、三、四”这样的数字框上。
“这是关系图。”
黛玉道，冷笑了一声，“我汇总了一下最近收集到的情报。”
香菱被她笑得抖了一下，欲言又止——她从没见过黛玉这样的一面！
黛玉叹了口气，也不忌讳，“终归还是情报来源太少了。皇家真想封锁一件事，还是能封得下来的。”
她倒是不意外香菱能认字。
《红楼》原著之中，香菱和她学诗的时候，显然是有基础的。能欣赏诗词之美，可不仅仅是能认字的程度。
这也是宝钗的心善之处了。
想也知道，香菱能在薛家看到诗词之类的东西，只能是宝钗的默许甚至纵容。
当初拐了她的拐子，不过是让她认识了一些字，想要抬高她的身价而已。可没有去培养她的才艺——否则就该直接往青楼卖了。
黛玉看着香菱，也是欲言又止：
怎么说呢？香菱现在的状态，其实是最佳的探子人选啊！
虽然有些地方，她估摸着香菱去不了。比如说皇宫皇子府之类的，但香菱能去的地方，就足够她打探到很多了。
只是，黛玉也不确定，做这种事，对香菱会产生什么影响。
她准备让某些人尽一下兄长、师傅的责任，就也没有着急。
将关系图梳理出来之后，记在了心底，就卷起来，放进小火炉里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