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谥法云,武者,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安者,定也,四境宾服曰安,好和不争曰安,桑竹大治曰安,膏粱无忧曰安,
故称武安者,武功治世,威信安邦者也,”
林霄摹的很慢,到不是羡慕这抄本之上南宫落雪那力透纸背铁画银钩的小楷,只不过武威将军这一手字着实难以入眼,自己也不大看得下去罢了,
滚了滚墨,笔锋颓然顿住,哭笑不得的念道“本朝名士南宫落雪云,武安列传首卷,汉骑都尉李陵所著,意借公孙起而喻于身,”
唐慕云闻言微微抬起头“白起便是首卷所叙之人,”
看她似乎并不对南宫落雪的标注感到意外,林霄也便沒有再说此事,只是点了点头“不错,次卷又是何人所书,所叙又是何人,”
“呼延晏,李牧,”
二人同时埋下头去,不再言语,
“夫白起者,少而知兵,痴恋战策,其人不苟言笑,隐忍果断,
年十五,既入行伍,勇而不傲,果敢有某,穰侯见之喜极,遂卓其于幕,伴之左右……”
开篇,便与《太史公本纪》大相径庭,期间又不时安插了李陵的感慨之词,字里行间竟隐隐透出一种无奈,
是否只因李陵怨念深重,亦或是南宫落雪的笔法太过传神,林霄说不上來,他只知道,自己已然陷入到书页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鼻翼间开始萦绕着一阵抹不去的腥味,林霄握笔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一点墨汁点在了雪纸上,
摹本之上南宫落雪的笔触依旧苍劲,可似是感染了李陵亦或是白起的情绪一般的,竟字字如刀似戈,
捏了捏笔,将指尖的寒意驱散了少许,林霄方才落笔继续誊抄,
“起曰‘逝者已矣,生着尚可生,’
遂劝赵军降尔,赵军果降,然其序列分明,行伍不乱,
行至近前,便有一将暴起,引军倾攻秦军主阵,
两军再战,死伤无算,其间赵括战死,赵军气尽力竭而败,复而降,起怒而尽坑之,
后欲寐而不能,欲食而无味,遂遣人遍寻赵括尸首欲葬之,不得,无奈取其剑自用……”
写到此处,忽有一人影闯入帐中,高呼道“将军,”
“铿,”
刀剑齐齐出鞘,竟骇得那人不敢言语,
惊魂未定的林霄这时才发现,夜色早已深沉,帐中灯火也早已不知何时被点上了,
同是惊魂未定的唐慕云看了林霄一眼后,方才缓缓还剑入鞘,沉声道“何事如此惊慌,”
“禀都统,我等于方才掘出一武库,可无都护首肯,下官等不敢开库,”
“无我首肯不敢开库,”林霄皱了皱眉头,自旁侧取下一直火炬道“待本将过去看看,”
龙城夜半的西风,约莫是不会停的,
唐慕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袍子,跟在林霄身后,走进那个火光通明的土坑里,
九尺深坑中除了泥土的腥味,还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寒意,
纵是坑道两旁林立的甲士们手持火炬,依旧无法将这阵寒意驱散,
坑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一门,一扇青石门,一扇又两块巨石雕琢而成的青石门,
借着火光,二将凑到门边,这扇石门早已被军士们擦拭过了,门上镂刻虎跃龙腾,这雕刻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本是镂于石上的死物,却横生杀机,
唐慕云在石门前驻足观察了片刻,方才吐出四个字“栩栩如生,”
“嗯,”林霄并沒有说多余的话,
灌进坑道中的秋风,将他身后的青色袍子吹得烈烈作响,可他却站在原地,任由风声烈烈,也不曾有一丝动摇,整个人,仿佛凝住了一般,
他看到了一方汉白玉条石,
它如同封条一般的,横嵌在门缝中,
一方汉白玉,在龙城,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什,让他驻足的,是那方汉白玉上所刻的字,
“骠骑将军林锦荣亲封,”唐慕云一字字将石上所刻念了出來,这武库,竟是林锦荣亲封,想來事关重大,难怪军士们不敢擅自开库了,
唐慕云神色怪异的看着林霄,只见他将右手中的火炬交于左手,刀光一闪,长刀便已出鞘,那方汉白玉被刀锋齐齐切做两段,颓然坠地,
“來人,推开,”
“是,”
两侧数十名军士应声伏在门前,喊着号子齐力一推,
门,开了,
青石门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沉重,军士们推门的过程,甚至沒有任何瑟感,
就仿佛是那么轻轻的一推,两道门,便这么敞开了,
灰白的尘埃被石门给扬起,洒在军士们漆黑的甲胄上,不过好在有面巾的遮掩,让他们不像看上去那样的狼狈,
透过那片阴森的黑暗,林霄隐约看到了一条深的走廊,他略微的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举着火炬迈入了门内,唐慕云本想跟上去,却见他突然回过头來“慕云,你在此处等我,”
说完,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微微错愕了一会,她开始有些懊悔,她本该拦住他的,
自责了一阵之后,她又开始在心里责怪林霄的轻率,
“身为主将,理当理备果戒约,治众如治寡,出门如见敌,临敌不怀生,虽克如初战,法令省而不烦,慎之又慎才是,怎就如此轻率的将自己置身险地,”
还未责备完,她便又有些担心了,武库内铺上了一层石灰,本是为了防潮之用,此刻却让林霄走起路來无声无息,听不到脚步声,唐慕云始终放心不下“若是遇上什么机关可如何是好,”
略带焦急的看了看门内,却是不见林霄的踪影,本想跟进去,却碍于军令又不好擅自行事,她也只得就这么扶着剑柄在武库门口溜达,
又过了一刻钟,唐慕云看着武库内皱了皱眉头,正想不顾军令冲进去时,她突然看到走廊尽头闪出一点亮光,
“林……”脱口而出的声音顿了一下“林都护,”
“是我,”林霄大步从阴影里走了出來,他的面色不是很好,有些惨白,
踱步到唐慕云身边,他低声说了一句“慕云,你随我进來,”随后他又回头吩咐道“百步之内,不准有人,”
“是,”众军士听令散去,唐慕云便跟着林霄走进了走廊内,这时她才发现,这武库竟是汉白玉堆砌而成,心中不由有些疑惑,便试探着问道“大人,这武库内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仅为了防潮,便动用财力如斯,”
“慕云莫要问了,等到了武库内,便可知晓,”林霄不想说,唐慕云也就沒有再问,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借着火光,沒花什么功夫,便穿过了这百余步长的通道,
一出通道,两人眼前便光亮了起來,
库内环绕着一圈蜡炬,林霄先前來时早已将其点上,借着这烛光,唐慕云才得以看清武库的真正面目,这是一座不丕于龙城府库的大厅,
如同皇陵一般,
可这里安葬的并非王公将相,而是坚甲利兵,
一眼望不到头,足以供养十万披甲士,
甲坟剑冢正中,放了一块乌木鎏金匾,上书四字“天下骁锐”,
“果是彪骁军所留,”这块牌匾,唐慕云是认得的,
应该这么说,这块牌匾,凡是本朝为将之人,皆是认得的,
康平元年,齐太祖武成皇帝赐辅国大将军林宪所部彪四字,亲书于乌木牌匾之上,那四字,便是“天下骁锐”,
只不过这块本是在林存浩手中的牌匾,到了林锦荣这一代彪骁军统帅时,却是不翼而飞,如今找回來,自是一件喜事,可林霄的脸上根本就读不出一丝喜悦來,
唐慕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武库乃锦荣将军亲封,莫非……”
林霄兀自俯下身去“慕云,莫非二字便不用了,”
他把牌匾轻轻放倒,只见牌匾北面写着几行鎏金小楷,
“焚夷陵,天下安,四境宾服号武安,
并蜀汉,天下安,睥睨九州居宁安,
夺故地,天下安,垂暮苍龙寝难安,
征辽东,天下安,九重宫阙此地安,”
“好一个天下安,”林霄阴沉着脸,话里似是夹着风雪一般,唐慕云微微向他身边靠了靠“将军,事未定论……”
她本是想出言安抚他一阵,却见牌匾里藏着一道鲜红,便蹲下來摸索了一阵,
这一模,竟摸出一柄长枪來,
那长枪通体银光,烛光一招,满堂尽辉,枪身刻线八弦,先前所见的一抹血红,便是这八道弦线,
她拾起长枪掂量了一番,又看了看枪头,竟是一火岩云雕成的金乌,此刻,她才算证实了先前所想,也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只得劝道“将军,前人之事,后人不可逆也,”
“慕云放心,”林霄死死的盯着那块匾,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只是在想如何向陛下交代……”
“何须交代,”
如此干系重大之事,他尚且不曾避她,她又怎能辜负了他的信任,微微一提枪一刺,浮光涌动,势不可挡的枪尖贯穿了牌匾,唐慕云手腕一转,天下骁锐四字顷刻间化为碎片,
“今日慕云从未见过此匾,”
她直视着林霄的眼睛,把手中长枪双手捧到她面前,一字一顿道“东望天弦八方柱,西出皇都无相顾,此物本为大人家传至宝,今物归原主,慕云恭喜大人,得此神兵,”
林霄默然的望着她,不一会,便哑然失笑,
唐慕云见他前一刻还面色阴沉,后一刻竟傻笑起來,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将军笑甚,”
“无事无事,”林霄笑着摇了摇头“只觉此物与慕云颇为登对,这天弦画柱,便赠予慕云了,”
“登对,”唐慕云皱了皱眉,显是有些听不懂,
“只觉美不胜收罢了,”
唐慕云闻言微微一愣,等回过神來,林霄早就笑吟吟提刀出了门,独留她自己一个人在那武库中,
“美……不胜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