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袁家地位这么稳.杀了袁少爷也可以轻易脱罪.”女人轻声问.
梁忠文眼里一暗.
听了他先前跟袁贺雄的对话.廖子君可以推论出他在袁家的位置其实是很虚浮的.就像自己在廖家一样.但他最终苍白一笑.“至少袁家会对我手下留情.但对你就不会了……”
“你明知道我爱你.我不会让你代我受过.否则.我为你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女人凄笑.“你一直都想把袁氏企业弄到手对吧.现在我杀了他.再也沒有人跟你争了.你应该觉得高兴……可是我又该怎么办.我什么都为你做了.最后还是换不回你.现在还赔上了自己……”
他上前握住她的肩.“念萍.这个罪不该你來担.快逃吧.带着我们的儿子逃.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逃.也不会有人想到是你杀了他的.我求你.听我这一次.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小荣.小荣不能沒有妈妈……”
“小荣.”女人抬了眼.痴痴点头.“对.我们还有儿子.小荣需要我……”
“这就对了.带小荣走.剩下的事我來解决.”梁忠文从领子里拎出一件物什.廖子君睁着昏花的眼睛瞥了瞥.那是一块绿的玉坠.如同一小片甲胄.廖子君忽然明了.方才袁贺雄的匕首捅向梁忠文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是被什么东西所挡.助他死里逃生.
“收好这个.就当作是我在你身边.”梁忠文把玉坠递给女人.顿了顿.“我原本想.等我拿到袁氏企业.再也不会在袁家失势.就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你沒有问过我想要哪种日子.你拿到袁氏企业.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女人木木地说.
梁忠文不语.动手脱下女人已经干透的血外套.揉成一团塞进她怀里.“你先走吧.我等你走远了再出去.切记衣服要烧掉.”
女人沒有说再见.像喝醉了一样挪出木屋.梁忠文蹲下來.拿了那块湿掉的防漆罩布.细细擦了一遍屋子里可能留下的脚印和指纹.又用自己的外套拭去罩布上的指纹.手一直在颤.有时甚至需要用另一只手來稳住这只手……
接着.他将罩布盖在尸体之上.拾起地上的凶器和匕首藏进怀中.举止自若地走到木屋之外.
木屋里又再度剩下了廖子君一人.不.还有腥臭的尸体被弃置在那里.当廖子君发现自己还盖着和尸体身上一样的防漆罩布时.不由作呕.密闭的空间里.能听到水龙头沒关紧似的滴血声.穿凿着四周的死寂.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去.生怕杀人犯会去而复返.将她逮个正着.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他们一定会杀掉她灭口.
可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吗.她忽然想不太起來了.脑子里像被黑板擦层层刷过一样.所有笔迹都在消弭.只余一片纯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她刹那间全不记得了.只知自己现在跟死人分享着同一个栖身地.就像被活埋在古老的尸棺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后半夜.她觉得全身的血都要冻成冰块了.尸体的臭味也污染着可供吸取的空气.如果再不离开.她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
她壮着胆子.从干草堆后一点点蹭出來.眼睛只敢开一条缝.沒瞅尸体一眼.龟爬一般移步门边.意志终于崩盘.一推门撒开脚丫子哭着奔到外面.几步的工夫便弹出老远.扎入黎明前最深的黑夜.
当徐恩砚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蜷缩在海边一块背风的岩石后发呆.徐恩砚心头一松.气结地跑过去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廖子君.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廖子君抱膝抽搐.“有……有人……被杀了……”
该起命案的报案者并不是廖子君和徐恩砚.而是一对摸黑激吻误入案发现场的小情侣.闻见木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当即沒了花前月下的兴致.而是吐得胆汁欲喷.徐恩砚拉着廖子君的手回到木屋附近时.隔得老远就看见警方已经围起了警戒线.
徐恩砚对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廖子君说.“你真的全看见了.杀人犯是什么样子的.去跟警方说说吧.”
“我忘了.我实在想不起來了……”廖子君捂着自己的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再好好想想.这对破案很重要啊.”徐恩砚帮她把外套拢了拢.
“别再问我了.太可怕了.永远别再问我.我真的不知道.”廖子君声泪俱下.快要失了常态.这时木屋边有个警察看见了他们两个小孩子.走过來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以及是否见过可疑人等.
“沒见过.不好意思……子君.我们走.”徐恩砚护着廖子君走开了.他哪能让她再受刺激.案子的事.就先不提了.
后來.在廖子君的一生中.再也沒能对谁讲起这场命案的始末.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遗忘了那一夜难以负荷的恐怖.徐恩砚也一直沒弄清她到底目击了些什么.
直到多年后.廖子君过了三十岁.跟徐恩砚分离飘散.再无重逢.她觉得自己垂垂老矣.或许是因为老了.有些记忆反而会纤毫毕现地冒出來.不受岁月和心魔的窒碍.她开始写回忆录.记下自己走过的人生.并且在里面收录了这起案件.虽然那已经沒什么用.也不会有人來读.
她半生都处在对这个案子失忆断片的状态中.但潜意识里仍然留存着涉案男女为彼此献身的英勇:她为他杀了人.他为她揽了罪.这残余的记忆深深影响了廖子君的爱情观.
那天她和徐恩砚一直跑到了看不见木屋的地方.面朝大海跌坐下來.才发觉两人的手始终攥在一起.徐恩砚脸上热了热.有一瞬是想收回的.但最后还是沒有.
“子君.你爸爸到处在找你.我是不是应该送你回去.我知道他们打了你.是我不好……可你身上有伤.还是先回家吧.”
“那里不是我家.”廖子君不停地抖着.眼泪夺眶而出.“徐恩砚.你借我的那本书.我不会再还你了.但我绝对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所以.你能不能再把肩膀借我一会儿.”
就连站军姿都沒这么笔直过的徐恩砚此刻全身绷紧.直视前方.而廖子君伏在他肩上大哭特哭.想要把这一天一夜的所有憋屈事都化作泪水倾倒出來.
长大后徐恩砚屡屡回想这一幕.当她说要借用他肩膀的时候.他只怪十二岁的自己还沒学会说情话.他本可以说.干脆这个你也别还了吧.
让廖子君的痛哭戛然而终的.是天际线上一抹渐强的红光.转瞬之间.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球从海平面纵身滚了上來.刺得人睁不开眼.几万根穿心而过的金针一齐射出.凤鸟一般奔向上空.又哗啦啦洒落在大海.如天降野火.然后便是火烧连营.
初升的日头似能把一切黑暗都烧成灰烬.霞光染透一片片云.一只只白头的海鸥.一粒粒岸边的散沙.还有两人少不更事的眼睛.
廖子君看得痴了.眼泪也顾不上擦.日光映着她脸上的湿痕.如同花玻璃一般放着亮.“山上的日出可沒有这么好看.”
“喏.太阳出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徐恩砚结巴着说.“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过去的事都可以翻篇了.你看.日出会有的.什么都会好的.你的兰花也总会开的.”
“徐恩砚.原來你也会安慰人啊.”廖子君勉力笑了笑.
“我只是被你哭烦了.”徐恩砚又恢复了沒好气的样子.
“你为什么会來找我.”日出的金光流逝在她眼里.“让我被狼叼走不就好了.”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像欠了你钱一样.”徐恩砚撇过脸.
廖子君沒搭腔.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起身说.“我是该回去了.虽然他们打了我.但如果沒有他们抚养.我也会饿死的.你不用送我.我爸爸肯定不想看到你.昨天你告诉我.那件事不仅仅是因为花瓶.我想我懂了.我或许不够聪明.但多少猜得到一些……我理解你为什么要拿我作挡箭牌.你也是迫不得已.”
徐恩砚望着日出.沉默许久.“子君.我本來不想说这些的.但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父亲……互相斗了很多年.你帮了我.就等于是在背叛你父亲……我将來势必接过徐家的家业.像我父亲一样对付廖家.到了那天.你……”他顿了一下.“你还会把我当朋友吗.”
“唔.到了那天再说吧……你知道吗.其实这个世界上沒人需要我.但我就是想为谁做点什么.”廖子君看了看他.“那就你了吧.”
那就你了吧.她说得多么轻巧.
而他哪会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竟如泰山压顶一般.困住了他一世.
半小时后.廖家的手下找了过來.正好碰见了正在往回走的廖子君.
其实是朱雅曼给廖家人指了这个方向.让他们在海边搜寻.她对廖子君的了解程度绝不比徐恩砚少.
廖司令接到禀报后也很快赶到.胡子拉碴.军装的领扣都沒來得及系上.他一把将子君扯入怀里.“你吓死爸爸了.子君.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怎么能离家出走呢……”
周围的仆从们都在期待着女孩发出一声卸下心防的嚎啕.但廖子君只是轻推开父亲.充满礼数地说.“爸爸.这次是我太叛逆.惹你不快.以后我会很乖的.”
徐恩砚站在她后面数百米之外看着她跟随父亲离去.日光已经渐渐升高.钻进了厚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