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省南第一医院已是次日清晨.吴若初接过医生递來的病危通知单.遍体凉透.站都站不稳.握笔的手止不住地打颤.最后还是魏荣光替她签了字.扶着瘫软的她坐到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不断有形色匆忙的医生护士进出手术室.白大褂带过无数阵疾风.面色凝重的主治大夫几次过來告知病情.言辞间可见伤势的惨重.吴若初濒临崩溃.魏荣光的心也渐渐坠入谷底.但他仍旧保持镇静.尽可能地配合着医生的指示.
“若初.还有希望的.”他握住吴若初满是冷汗的手.徒然劝慰.
“我不该让她去的.我应该拦着她.或者我应该陪她一起去……”吴若初弯下腰抽泣.“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事.我真该死.”
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母亲被推了出來.担架的滑轮在地上急速滚动.将母亲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吴若初追着担架.一遍又一遍唤着妈妈.可是沒有人回应她.
昨晚九点.母亲在乘坐出租车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高速公路.被一辆醉驾的小型货车从斜后方撞击.冲撞点正好就在母亲所坐的右侧后座附近.货车司机当场死亡.母亲扭曲地卡在前后座位之间.身体受到剧烈挤压.多处内脏破裂.情势危急.那辆出租车的女司机受的是轻伤.手腿骨折.此时正在某间病房接受警察的问讯.
惊魂难定的女司机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说是昨晚七点在省南新庙门口接下的这名女乘客.目的地是省南火车站.两人为了车费讨价还价.互不相让地争执了许久.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认为她只是个言行粗野的村妇.刚上车沒多久.她便拨了个电话给她那个“讨债的女儿”.通知女儿明早來车站接她.
后來也正是借助这则通话记录.医生才联系上了吴若初.
在车上.女司机为了不理会对方鄙俗的谈天论地.便调高了车里的音乐声.夜晚的电台正在放送一首接一首的慢歌.不知为何.暴脾气的女乘客忽然沒了言语.仿佛是聆听了起來.而且听得很入神.
正要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司机扶方向盘的手忽然被对方按住了.“我走之前.还想再去个地方.现在送我过去吧.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竟然平实许多.
司机按照地址把她送到了她想去的地方.或许是同为女性的缘故.司机可以感受到她的神伤.越接近那个地点.她就越是沉默.路旁的华灯映在她半老的容颜上.如同在黄掉的纸张上画画.无法淋漓尽致地着色.
车停在省南大学附近的一栋住宅楼外.她下了车.急急地消失在楼道中.过了不到十分钟.她便回來了.拉开她原先坐过的副驾驶的车门.顿了一下又甩手关上.坐进了右后座.司机可以看出她土气的眼线花掉了.或许她坐到后面.只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流泪.
出租车又往火车站的方向去.她却不再像刚见面时吃了火药一般.而是开始拍打着身旁的皮质坐垫.沉声聊起了她的女儿.说自己今天在庙里为女儿求签祈福.签文暗示女儿情路多舛.不过沒关系.自己已经对着观音菩萨磕了好几个响头了.回家以后.立马去找女儿的男朋友逼婚.只要有当妈的在.任何人也别想让她女儿受欺负.
她还说.自己将來就守着女儿好好过.别的什么都不想了……虽然那丫头是讨人嫌了一点.不过这辈子也就摊上这么个女儿了.一定要把她嫁给值得的男人.就算嫁不好.也要放在身边疼着.一直疼到老年痴呆……
司机有些推翻先前对她的看法了.即使她是个粗人.也一点都不妨碍她做个好母亲.
然后便是高速公路上那场骤降的惨祸.火花喷溅.血污狼藉……当女司机在报废的车子里爬动查看吴若初母亲的伤势时.就已经知道.这对母女将会天人永隔.
吴若初穿着隔离细菌的卫生衣.戴着被泪珠打湿的口罩.进入监护病房陪伴母亲.惨白无尘的房间里.母亲身上插满了管子.人如槁木.气息微弱……
吴若初不断在她耳边颤声低语.“醒醒啊妈.求你睁开眼看看我.再骂我几句啊.狠狠地骂我……我还沒有好好孝顺你.醒过來吧.答应我……”
她几近跪倒在地.气都喘不上來也要一声声地哀求.魏荣光只觉得钻心地疼.他沒忘记自己当年送走母亲时是如何万念俱灰.就连在最深的噩梦里也不能回想.
他默立在吴若初身后.将手放在她耸动的肩膀上.“找到你爸爸……如果他在这里陪着她.她会不会好受一些.”
无需多想.吴若初也能猜到母亲去火车站之前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谁那里.根据司机提供的地址.吴若初很快便站在了父亲家门外.那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省南大学附近给儿子买下的小公寓.儿子将他接來同住.
魏荣光替她敲响了冷硬的防盗铁门.父亲的脸出现在栅栏后.有半秒的诧然.随即一边圆滑地笑着一边打开了门.“这不是若初吗.都长这么大了.快让爸爸看看……”
吴若初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住父亲.似乎马上就要冲过去把他撕碎.
父亲被她的表情唬住了.魏荣光试图遏止事态激化.“若初.你冷静一下再说话……”然后转向她的父亲.并沒有自我介绍.直接申明意图.“叔叔.我们今天來是想……”
“你们是为了那笔钱.”父亲张大了嘴.露出熏黑的牙齿.对吴若初说.“我保证.女儿.等资金回笼了.我立刻把钱还给你妈妈.一分利息都不会少.”
“钱.”吴若初直愣愣地看着父亲.“你在说什么钱.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我妈妈出车祸躺进了医院.她出事之前找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我早该明白.她來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拜什么菩萨.都是为了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车祸.情况还好么……”父亲四顾楼道内的动静.生怕被邻居偷听了墙根.“我们进來说.进來说.”
“我妈妈现在生命垂危.你让我进去说.我不想在你这个狗地方呆一秒钟.”吴若初吼得肝胆俱裂.“那笔钱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她被你害得还不够苦.你居然伸手冲她要钱.”
“我沒有冲她要.是她自己非要给的.”父亲喊冤.
吴若初听了这句话几欲扑上去拼命.魏荣光强拉住她.沉着脸对她父亲说.“叔叔.跟我们去一趟医院吧.顺便把钱的事说清楚.”
他年纪虽轻.说出來的话却有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去医院的途中.通过父亲的闪烁其词.吴若初才得知母亲这一趟來省南.其实是想在父亲目前的困境里帮上一把.
父亲打完了那场伤人伤己的离婚官司.刚在省南住下.人生地不熟.想做点小本生意.苦于无门路无资金.母亲听说后.立刻揣了存折.舟车劳顿來到这里.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唯有省南那尊无所不能的观音菩萨看得见.母亲已经把手上能动用的钱全都给了他.她还是那样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一边怀着心酸的期待.盼着两人共渡了这次难关.能够再续前缘.滞留省南的十多天里.她一直在替他打点生意上的琐事.租门面.办许可证.在大街上发小广告.满脸厌烦地忙这忙那.心里却是愉悦的.
他沒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帮他做这些.装糊涂向來是他的强项.她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來到省南的第一天.她就应该去拜一拜庙里的观音菩萨.这样菩萨或许会多给她一点福气.不用让她撞见他在家里跟某个比她风韵得多的女人搂抱.
她怒从心头起.摔门而出的时候.只怪那扇门隔音效果不佳.她听见他在门后啐了一句.“真是个泼妇.”
她决定放弃了.灰着一颗心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然后在那座新庙中跪拜许久.为女儿求了姻缘.发誓以后就把心思全都放在女儿身上.
如果这次回去不能说服魏荣光來娶人.就一定要说服女儿跟他分手.这小伙子什么都好.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非一个良偶.女儿对他的痴心只是在虚耗青春.
就像她自己虚耗了一生.
坐在那辆出租车上的时候.她却又动摇了.试图最后一搏.让司机把车开了过去.她走进的他家里.问他愿不愿意重來.
“钱我会尽快还你.你走吧.我儿子快回來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他把她推出了门外.她望着自己映在防盗铁门上的影像.发现先前画好的眼线已经花了.
“也好.反正他是个人渣.”她拂袖而去.
当她躺在省南第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那个人渣小心翼翼地进來看了看她.是女儿把他带來的.但凡还睁得开眼.张得开口.她一定要把女儿骂开窍.谁让这丫头自作主张的.她现在不想见他.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伤痕累累的丑样.
幸好.他只呆了不到十分钟便跌撞着转身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