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伊想笑.费了很大力气也沒有做到.“你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所以你准备带着这样的秘密跟我过一辈子.阮慎谦.你真能安得下心.瞒我一辈子.”
他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我以为你不必知道.只要我对你好.只要我爱你.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你对我好.因为我是她的女儿.”阮伊一步步走近他.四周雷电交织.“你真的那么喜欢她.你愿意去抚养她的骨肉.为了这个.不惜让自己的人生完全偏离原來的方向.告诉我.她究竟是你的谁.”
阮慎谦失魂落魄地蹲了下來.全身都似在渐渐僵硬.半晌.他终于开口.“她……是我的老师.”
遇见尹怡的时候.阮慎谦还只是个十二岁的惨绿少年.
如果说阮慎谦和阮伊的缘起是建立在一段前尘旧事的基础上.那么初识尹怡则彻彻底底是虚无缥缈的一见生缘.
那天他只不过刚输掉了甫入初中的一场足球赛.满身泥汗地跌坐在操场边.四周是胜利者的锣鼓喧天.火辣辣的太阳在眼皮上晃出几个烦人的光圈.他用手挡了挡眼睛.背对着几乎要掀翻天空的操场.不经意将视线移向左边的校园小道时.透过指缝看见了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女子正徐行而來.
女子的长发如同一匹被墨洗过的绸缎挂在身后.身穿一袭白色长裙.全身上下沒有一点瑕斑.洁净如水中白荷.
反观阮慎谦自己.在球场上拼杀了九十分钟.早已是脏得如在泥里打过滚.手肘和膝盖都有不知何时落下的擦伤.
那女子越走越近.阮慎谦起初想拿掉自己挡着眼睛的手.把她看得更清楚.却还是不太敢.在她惊人的清丽之下.他显得如此浑浊而挫败.
经过他身边时.她沒有停下脚步.然而.当她踮着脚观望了一番操场的情形.似乎意会到了身后那个捂着眼睛的男生是不幸落败的一员.
于是竟又折返回來.带着一种好奇的同情打量了他一会儿.在泛滥成灾的阳光之下展眉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起來吧.别哭了.下次再赢回來就是了.”
他沒想到自己在她眼里居然成了输掉球赛就哭鼻子的可怜虫.于是赶紧撤回挡眼的手.她的白裙映着如雪的阳光.他年少面薄.当然不敢去拉她的手.自己拍了拍衣服就站了起來.
往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懊悔.为什么沒有去牵那只手.哪怕只有一秒钟.
阮慎谦并沒有像尹怡所说的那样.下次再把比赛赢回來.他对足球的兴趣逐渐减弱了.开始把课余时间转投于学校的美术班.尹怡正是那里的美术老师.刚从大学毕业.充满教育热情.
阮慎谦和她之间差了将近十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她情窦初开.只是很简单地想要见到她.试图改变初见时自己留下的那个灰头土脸的形象.
可惜的是.阮慎谦的绘画天赋太有限.无论他多么专心地听讲.画出來的东西永远是扶不起的阿斗.再加上他这人本就学不会收捡.座位周围总是堆满了画错的废纸、秃了的铅笔.结成硬块的颜料……所有同学都觉得尹老师应该把他驱逐出境.再也不准他踏进这个画室一步.尹怡却总是虚怀若谷.对谁都是谆谆教导.
有一次.阮慎谦满头热汗地妄图将窗前一只造型挺立的zi色花瓶搬到画纸上.最后的成品却是一滩歪七扭八的zi水泥.尹怡看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來.梨涡在嘴边绽放.就凭阮慎谦这不伦不类的独特.她想不记住他都难.
初中的学习任务日渐繁重.阮慎谦终于放弃了对他來说纯属白折腾的美术班.但依旧跟尹怡保持着深深浅浅的联系.
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阮慎谦总是借着午休时间溜到画室.尹怡发给他几支笔.让他为所欲为乱画一通.多少压力都稀释在那些莫可名状的色彩中.
阮慎谦的父母工作忙起來.一时顾不上他.尹怡就从自己家里烧些小菜给他带过來.或许不为什么.只是出自对学生的关怀.
这几年來.她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学生.可阮慎谦还是留在这里.解着代数背着英语在她的画室中徘徊忘返.仿佛世间再沒有别处可去.
高中时阮慎谦和几个男生起争执.打了头破血流的一架.是尹怡气冲冲把他领到校医务室.
她勒令他不许再这样好斗.上好药后.她望着他染了不少血渍的衬衫.颇有些触目惊心.身边又找不到可以给他替换的衣服.即使他现在回家去.在路上也难免遭人侧目.
于是她带着他去了画室.蘸了颜料就往自己和他的衣服上抹.他的白衬衫和她的白裙子登时变得如同五彩鸟羽一般.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好了.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家了.被当成两个疯子也不怕.”就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爱她.
可她心中另有爱人.她跟那个男人分分合合.始终无法将他抓牢.当她在无人的画室里咬着胳膊饮泣时.是阮慎谦走到她身后.甚至不敢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但她知道他來了.竟含混而琐碎地对他谈起自己的爱情.最后靠着画室斑驳的墙壁睡了过去.脸上沾着在他面前尽情流出的热泪.就从那一刻起.他的爱已不能回航.
最初他喜欢她.只是一份依稀的情愫.然而.当这情愫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成为了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一页.
高中毕业的聚会上.每个人都在狂欢.阮慎谦却为了自己酝酿很久的一个念头而焦虑无比.他明明沒有喝酒.却仿佛迈着醉步一般走出了挂满气球和彩带的教室.找到了在月光下独自发怔的尹怡.
“你考上医学院了.真好.”尹怡抬起手去拍他的肩膀.他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
他沒有接话.只是借了月光的昏薄.红着脸对她道出这六年來的爱意.他知道这沒有一点用.她不会答应他什么.但他就是想说出來.在毕业的离愁之中.在她不再是他老师的这一天.
她听了他的诉说.表情却被月光衬得更白.
“慎谦.你是我的学生.其实你并不真的爱我……”尹怡忽然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沒有机会了.也配不起你.你知道吗.我已经怀孕了.”
那时他是多么年轻啊.几乎傻到想说.就让我來做这孩子的父亲.但他明白.他只是个最无能的学生罢了.自顾自地攒了些空幻的爱.交到她手中便化作一团烟气.
未婚先孕的尹怡变得孤立无援.那个男人根本沒有对她负责的打算.找不到人可以投靠的时候.她甚至求过阮慎谦陪她去堕胎.但最后出于母性.她还是决定生下孩子.
阮慎谦进入医学院念书时.尹怡离开了工作六年的学校.租了个偏僻的房子养胎.她叮嘱阮慎谦安心读书.平时只肯与他维持电话联系.在那根细如游丝的电话线中.她依然把他称作学生.
大一的寒假.阮慎谦从学校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的住处看她.他按着她给的地址一路找.终于停在她冷清的家门前.深呼吸了好几下.怀着即将见到她的满心热望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來突兀的脚步声.
然后房门猛地弹开了.尹怡护着肚子惊惶失措地冲了出來.紧接着.一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追來.一手要去揪住她.一手高高挥起似是要朝她劈打下來.
阮慎谦迅速介入.胡乱将尹怡扯到自己身后.惊怒地发现她脸上已有掌痕.嘴角也带着未干的血色.隐匿已久的悲伤和妒恨顿时倾囊而出.“他对你动手.他居然对你动手.”
完全來不及看清.阮慎谦就扑上去和那个男人扭打起來.他被激红了眼.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只想替她报复回來.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自己手上有一把尖刀.也会用足力气扎过去.
那男人年富力强.阮慎谦也是初生牛犊血气方刚.两人一时难分伯仲.对方一边试图遏制住他.嘴里还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你和自己的老师搞在一块儿.够病态.够畸形的.”
阮慎谦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许说的是.“我就是病态.就是畸形.谁能拿我怎么样.”
直到多年后.他发觉自己爱上阮伊.才再次回想起了这些话.它们竟是一语成谶.他今生都逃不过这世俗难容的爱情.
哭泣中的尹怡几度趔趄着想要过來把他们分开.“慎谦.你在干什么.住手.我让你住手.别再打了……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她扶着肚子.跪到地上拽住阮慎谦.试图阻止这场打斗.阮慎谦投鼠忌器.担心弄伤了她.犹豫间手上一松.那男人挣脱了他的牵制.
楼道里堆着不知是谁丢弃的几根废铁料.当尹怡喘着气将阮慎谦奋力拉开的时候.那男人用谁都无法回神的速度抄起一根铁管.劈头就朝阮慎谦闷敲过去.
在阮慎谦作出反应之前.尹怡已经挡在了他身前.他脑子里全空了.只见那一记铁管直击她的身躯.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用手臂抱住她.“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