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煤油灯.淡淡的光芒匆匆燃烧.桌上放着一只墨笔.下面压着一张白纸.纸上画着她看不懂的符号.虽是夏天.可房中的空气阴冷得厉害.钻入她每一个毛孔之中.啃食着她的心房.不自主地便起了一圈的鸡皮疙瘩.
她缓缓朝病床前走去.床上那人安静地躺着.剑眉斜飞.唇角紧抿.挺直的鼻子让五官愈发立体.额角是一道浅浅的伤疤.
她伸手轻轻掀开单子.朝他身上看了去.却又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瞳孔中充满了血红.空气中残留着从鬼门关回來的气息.
“莱归哥哥的身上……”
苏挽蕴垂了垂眸子.点了点头.
“他一共中了二十余子弹.伤得很重.”
黑凝的血透过缠绕在他身上的白色绷带.遍及上半身.她紧紧闭了闭眸子.再度睁开.面上的表情已经好了不少.
“幕妹妹.我刚來营地工作时.连着吐了好几天.每天见到的都是伤兵.尸体.耳边都是炮击.空袭.我的命好像也时时提在手心里.时时就要落去.”
苏幕遮羽睫轻颤.抬眸看着她.她面上是一丝凄凄的笑容.眼神透过空气.幻化成一片虚无.
“这段时间我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苏挽蕴.我见了太多生死.太多别离.你知道吗.这里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就好像是两个世界.我在这里待了沒几天.就想回去.心想就算被舟姨娘安排着.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也好过在这里受苦.”
苏幕遮直直看着她.并不说话.但她也明白苏幕遮是在询问.问她既然如此.为何又留了下來.
“护士长留住了我.她说国家如今是用人之际.每个人都要做应有的贡献.劝我在这里多待一天.我当时心想.那我就再多待一天.每天就这么多待一天.久而久之.就已经待了下來.”
苏幕遮垂了垂眸子.心里自然明白这对苏挽蕴有多难.从前的苏挽蕴养尊处优.害怕脏乱.而如今却也置身其中.不得不让人佩服.
“我每天都会过來看看他.希望他可以快些醒來.”
苏幕遮点了点头.视线又回归到昏迷的苏莱归身上去.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像一樽倒地了的雕像.恍惚间.她想起小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在雨雪中缓慢地走着.阵阵寒意如何也入不了她的心里去.只是因为他在身旁.温暖便缓缓流淌.
门外传來了高凌的声音.苏挽蕴忙拉开门.让他进來.
高奚也跟着.一时间沒注意到苏挽蕴.只是瞧见床上的苏莱归.面色不由一顿.
“苏三小姐.如今你也看过了.苏副团长的伤势十分严重.一时半会儿无法苏醒.等他醒了.我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到时候你再來探望.如何.”
高奚撇了撇嘴角.冲苏幕遮眨了眨眼睛.苏幕遮自然知道高奚这次是联系了哥哥偷偷跑了出來.高凌怕父母多虑生气.就想趁着今晚把她们两人送回去.
“我与家里打过招呼.可以出來多住几日.我也想多陪陪我哥哥.”
高奚一听苏幕遮这话.便也來了劲.“哥.你看.苏三小姐现在不想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瞎胡闹.”高凌瞪了她一眼.
高奚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攀附到他身上.笑容也是甜甜的.“哥.反正我都出來了.今晚回去或是过几日回去.都要挨爸妈的骂.既然如此还不如多待几日.挨骂挨得也值了.”
高凌被她闹得哭笑不得.狠狠点了一下她的眉心.算是默认了.
“你这疯丫头.得了.说好三日.”
高奚忙点了点头.朝苏幕遮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苏幕遮便也朝她甜甜一笑.暗香盈动.
“好了.你们两个都出去吧.医生该來看诊了.”高凌说完这句话.看见旁边站了一个护士.以他的军衔.平日自然是记不住这些小护士的名字.只摆了摆手.对苏挽蕴道.“你去请医生來.”
苏挽蕴点了点头.低了头就要走.高奚眼尖.一瞬便认出了苏挽蕴來.想也沒想.不由脱口而出.“你……是苏大小姐嘛..”
她话音未落.明鼎宇恰巧也入了病房.听得这话.不由和高凌对看一眼.两人皆是一怔.苏家大小姐虽然沒有苏三小姐有名.但总归也是苏南城的女儿.他们仍是听说过的.
稍微有点小钱的新富阶层.是断不想让女儿來战场当什么护士.只是想着如何攀一门好婚事.方便自己的利益.
所以听高奚这么一说.两人便有几分好奇.
“咦.你的头发怎么剪短了.不过你真的很适合短发耶.”
苏幕遮蹙了蹙眉.瞧着苏挽蕴面上浮起了一脸尴尬.她心里明白苏挽蕴不是害怕被人识出.辱了苏大小姐这个身份.而是心底里对苏家彻底死了心.压根就不想再与苏家有任何瓜葛.不然刚才明鼎宇问她名字.她也不会只答“挽蕴”二字了.
“你先下去吧.我刚过來.听医生说另几个病房缺人手呢.”
苏挽蕴抬头瞧了一眼发话的明鼎宇.感激地冲他笑了笑.便转身拉门走了.
“奇怪了.我应该沒有认错啊.那明明就是苏大小姐嘛.”高奚咬了咬手指.瞧着她的背影.不解道.
高凌的眼光在她无邪的笑容上流转了一圈.又看了看苏幕遮羽睫下那双盈动的眸子.不禁道:“小宇.医生來了吗.”
明鼎宇立正答了句.來了.便开门请了医生进來.
苏幕遮看着这医生手里拿着各种仪器.心里不觉又滑过了一丝痛感.过往碎片式的记忆敲击着她的太阳穴.嗡嗡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想得厉害.她咬了咬唇瓣.眸光轻轻洒到了地面上去.好缓解一番心头的难受.
“这苏副团长仍是沒有好转的迹象.”医生看诊完.便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苏幕遮抬起头來.定定地看着他.压抑住心里的翻江倒海.目光盈盈.如璀璨的星河.
“如今能做的.只有等了吗.”
医生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既然在此房中.就必定是与苏莱归紧密相关之人.
“是.为今之计就只有等了.好在苏副团长底子不错.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都束手无措.以为他就要去了……竟沒想到还能抢救回來.小姐若是他的亲近之人.就多陪他说说话.聊聊天.说不定能唤醒呢.”
苏幕遮点了点头.起身鞠躬感谢了一番.明鼎宇便送医生出去了.高家兄妹安慰了她两句也不多做逗留.将空间留给了她.
她坐在小方凳上.凳子不是很结实.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她开了窗户.窗外温热的风涌入了屋子里面來.吹起她的发丝.也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哥.这阵子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知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清甜.“舟氏当了正房夫人.苏挽蕴当了护士.止然的爸爸重病.司马识焉和我断交.好多好多.我觉得好累.应付不过來.”
她看着苏莱归依旧沒有反应的熟睡面孔.心里愈发疼痛.
“你一定也发生了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听听.你起來告诉我.好不好.”
说着说着.眼角便滑落了一滴泪來.恰好递到他的手背上.她慌忙抹了抹眼泪.如果这时候苏莱归醒了.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不是又惹他伤心吗.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心紧紧攥着.即使是昏迷着.也不曾放松.她心头一动.用尽力气.这才掰了开來.不由一怔.
小巧剔透的淡粉色桃花耳钉映入了眼帘.这耳钉是她最喜欢的.平日里经常佩戴.可是不知哪一天起.她便找不到了.也只得让静岚再跑了百货公司一趟.订做了一副一样的.如今细细想來.就是从苏莱归远走的那一天.耳钉才不见了的.
这便是书中说的睹物思人吗.她不觉抿了抿唇.低下眸來.冷静的风吹入了残留的花香气息.月影翻飞了愁容.揭开了思绪.她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上.而他那宛若冰霜的眉头忽而舒展了一寸.几乎在下一秒.她便以为他要醒來.便以为她仍能看见那如夜幕般漆黑的眸光.
然而.一切终归沒有发生.
她低了眸去.心头是难言的苦楚.期望被一点点的缓存与寄放.
她转眼看着煤油灯下的笔墨.忽而想写些什么.只是写给他看.告诉他.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
她坐到了小方桌前.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仿佛回到了最初学写字的时候.每一笔都倾注着满满的感情.不知不觉.思绪开始模糊.隐隐约约中.听到那个黑发少年沉稳的声音.穿过她的耳畔.
“幕妹妹.我会带你走的.我们一定可以活着出去的.”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影像在脑海中不止一遍的翻腾.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