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皇帝忽然半睁开眸眼.那里面无光暗淡.昏昏沉沉.焕散出数个无涯的黑洞.
“父皇……”容墨在床边曲膝跪下.清润的声音亦有种不易觉察的颤抖.
皇帝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带着几分自嘲.“朕都病糊涂了.这里除了祁儿.怎么还会有其他人.”
“父皇.我……”容墨涩声.
“你这声‘父皇’.朕似乎很多年沒有听到了.以后只怕是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容墨正想说话.却被皇帝眼神制止.缓过一口气.他接着又说 .“若你以为朕是在恐惧死亡.那就错了.这毒蛊虽是來势汹汹.可它的存在.朕早有感知.即便如此.朕还要装作像沒事的人似的君临天下.一天一天地任由它吞噬着自己的身体.不医不治.朕不贪恋皇位.朕只是在等着某个人的后悔.等着她替朕來解.可是等到最后.她还是沒有來.呵呵.祁儿.你说朕是不是既可笑又可悲.”
“父皇.母妃她……”容墨听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眉紧紧拧起.张口欲作辩解.可启口.却竟是语屈词穷.
或许.母妃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也一开始就错了.他们都在以己度人.他们都低估了皇帝之心.
“这皇宫本就是是非之地.无一日太平.”感伤的语气出自皇帝口中.连笑容里都疲惫而不堪.很快便被黑暗吞沒.就这样隐匿了下去.
“父皇.儿臣令神医配制出了解药.只需母妃的鲜血作药引.父皇就不会死……儿臣这就去寻母妃來救父皇.”容墨霍然起身.踉跄一下.袖襟却被皇帝给出手拉住.身形一怔.面部亦是随之颤了颤.
“朕若不死.你如何践登九五.朕若不死.蘅清如何泄恨.既然她让朕死.朕就如她所愿吧.她若有一丝幡悔之心.就不会走到这最后一刻了.你又何必去求她.” 这话已是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了.容墨僵然回眸.却见床榻之人往昔深蕴光华的眸敛去光泽.余留下沉沉的黑.一望无底.
见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异彩流动.容墨心中慌乱.安抚道:“不会的.不是像父皇说的这样.沒有父皇的纵容.哪來母妃这些年的肆意妄为……她心里是有父皇的.否则也不会较了这么多年的劲.她只是等.等父皇來冷宫看她.等父皇來接她出去.等她曾经爱过那个人來对她忏悔……”
“就她心高气傲.呵呵.她有可曾想过朕是个帝王.朕有至高的尊严.朕有满心的无可奈何.朕可以无限宠她.无限纵容她.她为朕受点委屈又有何妨.”皇帝笑出声來.表情溢着浓郁的自嘲和苍凉.“所以.女人是不能宠的.这也是朕对你的警告.”
“可父皇承诺母妃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容墨眸光微闪.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朕要御敌对外.要维持境内的太平盛世.还要笼络朝臣.平衡后宫的各方势力.不得不辜负了对一个女子的承诺.所以就罪该万死……呵呵.说诺言时都太年轻.哪知道这一身龙袍的不堪重负……” 皇帝平静的面庞露出一丝哀伤.神思似乎已经迷茫.口中呢语.
容墨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母妃沒有温度的笑容.神情倔傲地跪在父皇跟前的场景.她跪在凄风冷雨中为自己争取离京时的坚定.还有冷宫岁月里等了无数个花落花开的落寂.想着想着.心也跟着酸起來……
哀.莫过于心死……一个在等着对方忏悔.一个在等着对方低头.究竟是谁的错.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的宫人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禀慕王.清...清妃娘娘饮鸠自尽了……”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容墨瞬时湮沒.他身子一软.竟是跌坐到了地上.
皇帝睁大眼.直直地看着帐幔之外.急促的语气显露出他神志的慌乱:“她死了么.……是她么.哈哈.她宁肯死.也不愿让朕活……”
“皇.皇上.慕王.这张纸是清妃死前留下的……”那宫人颤颤微微地上前.将一片染有墨迹的纸递了上來.
容墨竟然有种不敢承接的感觉.小小的纸条.如此的沉重.静默半晌.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灵秀飞扬的笔迹:不悔芳华.但求不复相见.
他片刻难言.在把纸揉成一团前.终是轻声念了出來.
蓦然.皇帝扬起双手.似乎想拼命去抓住什么.却终是无力地垂了下來.
“父皇……”容墨握住皇帝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手心冷如寒冰.
“她是真的心狠决绝啊.连死都不留一丝余地……”
容墨动了动嘴唇.口中苦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來.
心.很痛.痛到全身失去了知觉.他只是僵然地跪在床幔旁.眼泪想流.但还是忍了下來.
“太子不是她杀的.那毒却是她哥哥送到宫里來的.机缘巧合假借了虞贵妃之手.连皇后都要在儿子的死上大做文章.这宫里.还有谁是干干净净的呢.谁算计了谁.谁被谁算计.朕太累了.都懒得去分清了……” 皇帝像是自言自语.那被霜染过似的发披散在颊旁.眼神涣散.
容墨震了一下.眉宇间的哀伤更浓了.手心触到些许湿暖.仔细一看.那人的面上.竟有湿痕.
“最后.朕只想问你一句.你母妃这种玉石俱焚的举动.你事先可知情.”皇帝忽然开口道.
“儿臣从未有过加害父皇之心……”容墨先是一怔.随后淡淡开口道.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皇帝却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无力且透着不尽的沧桑:“朕知道了……朕有些累了.你去看看她吧.”
容墨抬眼.却见皇帝已闭上了双眼.神态安详如同沉睡.
这条曾经走了无数次的路.今夜却走得格外的艰难.
屋里.光影昏暗.
桂嬷嬷早已哭成泪人儿.哀声泣泣中.容墨却是欲哭无泪.心中只余空茫.
他默然跪在清妃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动作很轻很缓.像是害怕把她从梦中惊醒了般.
取过妆台前的玉梳.容墨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那睡梦中女子的发髻.
这举动.在记忆中似乎还是头一回.自然也是最后一回.
“桂嬷嬷.人死以后.这世间的一切爱与恨是不是都会随之泯灭消散.”容墨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老奴从來都沒看透过娘娘与皇上间的爱恨情仇.但唯一清楚的是.娘娘余生所求.就是希望殿下能君临天下.” 桂嬷嬷怔怔望着床榻上青衣素髻仪态娴雅的女子.哭声渐止.
容墨唇角牵起.浮一朵苦涩不堪的笑容.眼中的忧伤如墨湖缱绻仿能淹沒天地.
“选个清净的寺院.早些让她入土为安吧.母妃一生厌恶了这深宫虚假的荣华.若非为了我.这里只怕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呆.可是在她生前.我却什么也沒能为她做.反倒……一再让她失望.” 他的声音透着涩苦.已难以为继.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清泪无声流下.
容墨抬手.悄然拂过眼角.指尖一片湿凉.悲恸自喉间一路蔓延开來.沉重且冰凉.
慌乱的脚步声伴着惊恐的喊声从院外传來
待容墨回身.正见留守在皇帝身边的宫人跌跌撞撞出來.面容微白.一脸惊慌.
一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來.面上尽是惶措.哭着道:“皇……皇上……驾崩了.”
容墨动了动嘴唇.却沒有声.
最后望了一眼榻上的清妃.移开目光.急急向殿中掠去.
德清宫的殿门慢慢在他身后合上.“吱呀”过后.再无声响.
殿外.落叶潇潇.久久不止.
容墨轻轻闭上了眼眸.浸身于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皇上去的突然.又非善终.唯恐横生枝节.早日举行登基大典.方为上策.”路染不知何时來到了他身后.本欲再安慰他几句.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但见他眼眶微红.神情却不见波动.便也微微放下心來.
半天未见容墨应声.路染一挥手.德公公殿口闪身而入.
他将袖中诏书抽出.大步走至容墨近前.高高捧起跪在了地上.“德乙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容墨停在半空中手骤然一滞.目光凝滞在伏地之人高高托起的圣旨上.
他目光沉沉凝望着明黄轴卷上“皇四子恭孝仁厚甚肖朕躬.特传位之”几行字上.面沉如水.
见容墨眉头微蹙.面显犹豫.路染上前他贴近.低声道:“京中危急.不是讲究礼节的时候.此事不宜耽搁.”
“夜行人呢.怎么还沒入宫.”容墨沉沉开口.玉颜上不见应有的喜色.却是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
几道黑影自殿梁上飞身而下.落地无声.遂而抱拳一揖道:“主子.夜长使他们……”
兴是被这凝重低压的气氛若所慑.均是吐了一半.却不敢再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