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卓惠子的见面安排在周六下午。
那天一整天我都没有心情听课――反正内容都是之前学过的。
吕涵倒是听话，拿着上次还没有评讲的语文试卷来问我，我没有心情，直接一句“天赋不够，努力来凑”给应付过去。
冯玉策也察觉到我的烦躁不安，主动发消息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刚想编个理由混过去，冯玉策又加了一句。
“那天她说是去拜访我爷爷，实际上是和我说了些事情。”
我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卓惠子。
“然后？”
“恐怕你今天也会听到相似的内容。但是绝对不要将这些内容说出去。哪怕是季冬云也不行。这是在保护他。就像上次轮回里我们对你选择沉默一样。”
我没有回信，只是收了手机，等待放学。
终于放学，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冲出学校。
半个小时后，我见到了卓惠子。
她倚在一家会馆外的石狮子旁，垂眼看着手中手机，眉头似蹙未蹙，毫不在意周围行人的目光。
所谓人靠衣服马靠鞍，在卓惠子这里完全是行不通的。
因为无论穿什么，都无法掩盖她的美。
再次见她，我越发感慨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上身是素白吊带，外头罩着一件鹅黄色改装褙子，右侧手绘一株青竹，下着葱绿马面裙，活脱脱画中走出的。
但。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日期。
11月14日。
如今冬天，穿得这样清凉，她不觉得冷吗？
抱有相同想法的不止我一个人，来来往往行人都盯着她，大约先是为美貌所惊，之后担心她会冷。
但卓惠子毫不在意。
抬头见我到了，立刻将手机收进一个柳绿缎面手包里，带着笑意迎上来。
冰凉的手拉住我的手腕，手心没有一点温度。
当真不冷吗？
我打了个冷战。
“哦呀，你觉得冷？”
卓惠子松开手，微笑道：“我的体温比较低，对温度也不是很敏感。”
对温度不敏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能在11月穿夏装？
当真是个怪人。
随卓惠子走进会馆，这才明白她这一身衣服是合适的。
会馆是中式风格，安排的包间则是明朝风格，两把太师椅面对面摆在一张八仙桌两侧，桌上紫砂壶中茶香氤氲。
我的眼睛还没有从墙上字画收回来，卓惠子已经落座，抬手倒了两杯热茶：“早就想着见见你，没料想有事耽误，今日才抽出空闲。说是空闲，却也不到一个时辰，咱这人说话又向来没有重点，若是说得远了，丫头你只管打断，把话题拉回来。”
又是这种感觉。
并非文言，可也不是白话，听起来总有些别扭。
难道……
我小声问：“1935年，您――”
“当真聪明啊。虽说看起来不可思议，可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啊。”
没有明说，但是她明显听懂了我的意思。
“那么，您究竟是……”
“咱是那两个丫头的师父。女儿孝顺，一心想为父亲续命，先后求到了我这里。”
卓惠子颇有些骄傲的样子，我依旧听得云里雾里：“那么，您今天找我是……”
“答疑解惑。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只要你想到，只要咱知道。”
“那么，请告诉我王烟雨死亡的真相！”
我前倾身子，问。
卓惠子微微一笑，一点也不犹豫，直接给出答案。
“为了续命。王烟雨将自己剩余的寿命，全部给了自己父亲。”
“什么？”
“续命。穆振远大限将至，想要继续活下去，只能续命。穆小暮能够裁剪时间，这里的时间包括别人的寿命。而裁剪，包括截取别人的寿命，补足另一人的寿命。”
“那也就是说……”
“王烟雨的死是自愿的。补足寿命这种事，从技术条件上说并不难，但有一个麻烦的前提，就是贡献自己寿命的人必须是自愿的。万一有反悔，仪式就不会成功。”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卓惠子的说话风格又变为和白话文没什么区别。难道一开始那样说话只是没有适应？
不过这是与主题没有关系的，我把念头打断，接着问。
“这么说，当时王烟雨是自愿死亡，换取自己父亲继续活下去？那么穆叔叔现在重病是……”
“很明显，王烟雨捐献出的寿命也即将耗尽。那姑娘原本心脏就不好，便是不续命，也活不过七八年。”
“这样啊。那穆叔叔终究还是――”“人固有一死。未必长生不老就是好，奈何那两个丫头执迷不悟，仍想方设法续命。哪就这么容易。”
卓惠子端起茶杯，冲我笑着眨眨眼。
我觉得心脏漏了一拍。
这个女人的美，已经达到了无论她说什么过分的话，做什么过分的事我都愿意原谅的地步。
所以我忽视了她说话的内容。
续命？而且是女儿为父亲？
好复杂。
反正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是没有关系的。
王烟雨的死是心甘情愿的，目的是救自己的父亲。
她和穆小暮的关系不好，但是为了父亲两人齐心协力。
也解释了为什么两人一边合作，一边还说对方是恶魔。
毕竟脱离了父亲这个纽带，这两姐妹对彼此没什么好感。
蔡罗萱和冯玉策不让我把谈话的内容说出来也能理解了。
且不论我根本不打算说出去，就算说了，能有几个人相信？
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该相信谁呢？
我问出自己的疑惑。
没想到，卓惠子也露出疑惑：“相信？为什么要选择相信她们？”
“因为――”
“她们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想要通过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还带着上一次的记忆，那么就去改变就好。为什么要纠结于相信谁？从根本上说，你只是与穆小暮达成了契约，回到过去，但是你的生活，和她们没有关系。”
“可是，如果没有王烟雨的帮助，国中时期很可能就发展成另一种结果。可是穆小暮说过，如果不是王烟雨的刻意引导――”
“如果没有这些刻意引导――答案不就在这里吗？”卓惠子又给我倒了一杯茶，不知是不是错觉，茶里透着冰冷。
“您说的答案是……”
“没有刻意引导，就没有国中时期的那些事。那么就不要理会王烟雨给你的提示，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这么简单。她们两人说得再对，也只不过是建议而已，真正过生活的，还是你自己。郭媛爱，你太依赖她们了。”
“我依赖？”
“哦呀，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吗？”
卓惠子摇摇头：“想想上一次轮回的你。”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
一点也没有错。
以前的我，根据自己收集的信息与人性的爱好，主导自己的生活。决定的事就毫不犹豫去做，参考别人的建议也有，但仅仅是参考建议，不会为之受到束缚。
但是遇上王烟雨之后，这一切都渐渐变了。
首先是她对未来预言的正确性，让我习惯性在做出决定之前征求她的意见。
接着，听信她所说的必然的结果，对于兰出手。
还有那些关于存在与消失的规则，让我一步步陷入对她的盲目依赖之中。
如今她突然离开，穆小暮再一出现，我便产生了混乱。
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
这些，原本就不是问题。
从一开始，我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决定的啊。
可是习惯一旦养成，当局者迷，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陷入这样一个怪圈。
幸好遇上了卓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