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之战中的黑衣,荒原坟场上的墓匠白服,寝房里的那袭青衫,一一在眼前闪过,交替变换,终于……
那只凝聚了致命元气的手颤抖着从腹部移开,郑笑寒一下子倒在软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脯急剧起伏,面色依旧苍白无比。
下不了手,还是下不了手!
漫漫人生,他们之间刚刚开始,便已是尽头,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纪念了,苦苦熬过两个多时辰,任她如何分析弊端也无法做一个了断。
可是,來日方长,待小腹渐起,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时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各方质疑和猜测那么简单,虽然成亲之前怀孩子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但她身为一国之君,与其他女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倘若让人知道孩子是祭尘的,那么便意味着一个严峻的问題,鹰之王宫恐怕就要大乱了。
然而关键的是,她如今根本下不了手啊!腹中那个正在沉睡的无辜小生命,是与他缠绵的结晶,那日,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几乎忘记了彼此……
难道,真的需要成亲來作掩饰么?然而,放眼鹰之,甚至整个天下,除了惨死的丹成,她愿嫁的除了那个冷酷的剑客,便无他人。
一向镇定的鹰之国君思绪凌乱,心潮翻涌, 阵阵浪潮袭來,几乎就要将她吞沒。
放下的手又重新放上去几次,每次皆徒劳无功地放了下來,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搭在榻缘上,看向绿洲雕梁的眼睛充满茫然和痛楚。
“求见国君。”殿外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似怀心事。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郑笑寒精神一振,坐立起來,抬起右手凌空一吸,门再次轰然打开。
一个剑客装扮的黑衣男子按剑步入大殿,不急不缓地走近软榻,看起來却有些仓皇焦急。
郑笑寒复杂地注视着他,从他的神态可以预见到事情不妙,方才还满怀期待的瞳孔越收越紧。
是沒有成功么?
她高贵威严,目光锋利,只是清丽的脸苍白沒有血色,可以看出强撑之下极端的疲倦。
來人在距离软榻半丈之远的地方跪下,“任务失败,求国君治罪。”
果然!
郑笑寒虚弱的手一下子抓紧榻沿,虽极力保持镇定,却是咬着牙问,“那毒物仿若无物,又是由普通劳工发出,更加让人防不胜防,怎么有人能够防备得了,木简歆那样不成器的女子,难道是神人不成?”
一袭红衣在脑海中飘忽而过,未等剑客开口,郑笑寒猛然惊觉,“莫非是邵柯梵坏的好事?”
“正是。”剑客有些胆惧地承认,声音带着一股怨恨,“在隐销粒触碰到衣衫的瞬间,邵柯梵忽然凌空出现,将衣衫剥离,衣衫,衣衫倒是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哼。”郑笑寒冷哼一声,“墨欢,要你们去杀人,结果却是毁了一件衣衫,高大的功劳啊!”
仿佛是跪得有些久了,墨欢不舒服地动了动身躯,脸上浮过一丝不满。
才是十八岁的孩子,桀骜的心性还未被消磨,任何感情都形于色,不论对方是什么人。
郑笑寒只觉得好笑,却沒有心情笑,抬手让他起來,墨欢忘记了道谢,轻轻抖了一下些许麻木的脚,又仿佛无事地一脸严肃,“幸好的是,邵柯梵沒有发现墨欢,让墨欢得以回來报信。”
“是么?沒发现你,他是故意留你一条命,让你回來告诉本王任务失败的吧?你这样的性子,他怎么会发现不了?”
一盆冷水浇下,墨欢脸色一下子黯然下去,“国君说的是。”
这个剑客太年轻,看來不能留在宫中了。
郑笑寒暗自思忖,端过案上的冷茶,皱着眉头饮了一口,又问,“既然如此,吴漫泓是不是被当场杀掉了?”她的表情并沒有任何惋惜,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沒有,倒是邵柯梵命人将他关入大狱。” 墨欢疑惑地道,当时就觉得邵柯梵的行为有些奇怪,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啊!
郑笑寒冷笑,将茶盏重重地置于端盘上,杯壁出现些微的裂缝,却保持着整体不碎,“知道为什么吗?木简歆天性悲悯,见不得血腥,苍腾与十三国交战的时候,她为了停止战争,以自杀的代价恳求邵柯梵,结果那心狠手辣的家伙依然灭了十二国。”
“啊!”墨欢吃惊不小,从十三岁开始手沾血腥的他,内心一时很复杂,“竟有这样的女子。”
郑笑寒看出他的愧疚,冷冷一笑,“应该说,竟有这样的白痴,墨欢,你还小,可不能学那些无用的东西,断了大好前程。”
墨欢听出国君话里隐现的希冀,心里一热,“墨渊一定不会像她那样,该做的事就要做,该杀的人就要杀。”
郑笑寒不置可否,仿佛想起了什么,眸中狠厉的光芒灼灼闪动,“如今这倒是提醒了我,至少会让他们决裂,甚至,木简歆会因此对邵柯梵拔剑,到时才真正叫做防不胜防啊!那才是本王最终的目的,哈哈!”
方才因任务失败而产生的愤恨和失望一扫而光,按照之前的计划,她欲杀了木简歆让他尝受无穷的痛苦,算是在她无法杀他的情况下对他最大的惩罚,然而,无论她如何用计,他一定能及时出现护得木简歆的周全。
转变一种方式,人内心执着的东西是人最大的弱点,自己改变不了,他人亦无法改变。只要从木简歆的软肋下手,难道还对付不了邵柯梵?不但让他悲痛不已,还可能让他因此丧命。
墨欢似懂似不懂,迷茫却清澈的眼睛盯着国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看來真的不行啊!郑笑寒不由得摇摇头,暗想他是如何通过杨永清考核的,沒好气地挥挥手,“你退下罢,叫辅国大将军來。”
“是。”墨欢倒是看出国君对他不满,失落地转过身,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待黑衣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双纤嫩若青葱却暗藏无穷劲道的手重新覆上小腹,心情时忧时喜,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之前,曾有两次将元气输入腹中,又害幸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强收了回來。
还有一个多月小腹才会隆起,然而,每日早朝,那毫无征兆,难以抑制的干呕声随时会响起,男臣对这方面反应粗糙迟钝些,但心思缜密的女臣一定容易产生怀疑,不及时处理的话,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可是,叫她如何下得了手?
见杨永清从殿门快步走进來,郑笑寒的手离开小腹,顺势一吸,殿旁的一天椅子离地半寸,漂移过來,在距软榻一丈远的位置轻而稳地落下。
“赐座。”硬朗却带有两分敬意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杨永清谢过之后,敛袂坐下,“国君召微臣來,所为何事?”
郑笑寒表情凝重,其中却夹杂着隐藏的快意,“本王安插在苍腾的卧底吴漫泓谋杀木简歆任务失败,已经被邵柯梵发觉,关入了牢狱。”
杨永清丝毫不感到意外,似乎对鹰之国君一次又一次折败于邵柯梵手下已经习以为常,“那国君可有营救的打算?”
“邵柯梵虽当众命令押入牢狱,但他只不过是在木简歆面前演戏而已,想必他一定不会让吴漫泓好过,营救十有**吃亏,所以……”郑笑寒顿住不说,看到杨永清点头,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确实,木简歆性情悲悯,不愿看到血腥。”杨永清沉吟,稍微明白了两分,抬眼看郑笑寒,“国君召微臣來,可是有别的用意?”
“木简歆死后三年,邵柯梵悲痛欲绝,然而,在决策,治国方面依然运筹帷幄,不受半点影响。后來,木简歆复生,本王在报仇之前欲通过灭掉木简歆的方式让他痛苦一生,但是这次任务失败,让本王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足取。有他的保护,木简歆很难除掉,并且她本身的武学造诣就很高,即使解决了她,让邵柯梵再次体验到失去爱人的痛苦,以宽慰我失去丹成的心,但邵柯梵的存在对鹰之仍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所以根本之策是除掉邵柯梵。”杨永清接口,睿智的眸中星光点点,“既然难以除掉他,我们可以利用木简歆的性格。”
“对。”似乎是对墨欢过于失望,郑笑寒对杨永清习以为常的肯定中夹杂着赞赏的意味,眉毛一挑,“不过这还不够,木简歆不愿意看到血腥是一回事,倘若邵柯梵现在当她的面屠杀十万人,恐怕也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她顶多是负气离开而已。”
杨永清捋了捋胡须,点点头,“所以,得挑她在意的人下手。”
“不错。”郑笑寒的兴致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只不过硬朗的声音带了几许阴意,似坚冰缝隙中呼呼而过的风,“派人查清楚除了邵柯梵之外,她还在乎哪些人,咱们逐一安排。”
“是。”杨永清起身告辞,再次不经意间扫过鹰之国君的小腹,口气绕有深意,“也请国君将需要解决的事情解决了罢,免得节外生枝。”
方才进门时,他的目光瞥见郑笑寒的手覆在小腹上,表情寡欢而怅茫,便知她并沒有下手。
面对那样咄咄逼人的目光,郑笑寒心一紧,不由得怒火中烧,脸色立即黯然下來,却拼命隐忍着不发,“本王知道应该怎样做,将军请罢。”
杨永清知道国君十分忌讳他谈到那件事,前后两次都对他动了杀意,然而,他也是迫不得已,腹中祸根若不除,有朝一日败露,必酿成大患。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走出殿门。
感情呵!多少人能够释怀,他过去,现在不正是如此么?
朝夕相对八年,本以为可以喜结连理,却不料那人留下一纸绝缘信,走上了修仙路,并在洞外部下只对他起阻挡作用的结界,开始的时候他天天寻上妙音山,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想要冲破结界,不顾身上鲜血淋淋。
终于有一天,那人缓缓走出來,好着粉衣的她一袭白衣,飘逸出尘,眉目淡然,已经有了两分仙气。
然而,她的胸前却被鲜血染红,并且红晕正在向四周扩散,她微笑恬然,似感觉不到痛楚地对结界外拼命支撑着不倒的他说,她设了缘情界,他若冲撞一次,她便受伤一分。
他便再沒去过。
二十年來,他痴痴念想,从未与其他女子有过瓜葛。
然而,所有的心思都隐藏在精明与缜密的面容下了,伤神与憔悴,不过是他独自品尝的苦酒。
忽闻耳畔风声微响,杨永清下意识地举手一夹,移到眼前,见是折叠的信纸,然而,触感似乎又不是纸,仿佛凝成的实体,随时会化开一样。
料想事情一定不简单,便飞回清谋殿,在书房展开來,一看内容,脸色先是悲痛混杂着震惊,而后惨白无比。
是她,是她!……二十年了,她第一次主动联络她,却是叫他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杨永清的手颤抖了起來,不敢相信地摇摇头,看完之后,那信立刻消融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杨永清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全身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