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琉殿门前向來稀落,昭涟出事后,更是沒有人经过这里或做客殿中。丰元甚一向是个守口如瓶的宫医,而昭涟委实可怜,他便沒有透露出半点风声。
除了子渊,苍腾国君,丰宫医,以及两名专门服侍昭涟的婢女外,其他人并不知道护泽使夫人残废并变哑的事。
而简歆,由于作为亡灵时与秦维洛结为伉俪,回到王宫后自觉无颜见昭涟,便迟迟不去拜访。
如果她知道了,究竟会是如何反应……
只是当初沒有想到,她竟能复生,來面对日夜令她为之愧疚的人。
她亦现在才惊觉,二十多年來,她一向只为善事,怀着一颗悲悯天然的心,竟做出了这种剜人心肝的事。
可是,不安归不安,她与维洛相伴两年多,是不会因此而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事情竟到如今这样的局面!生与死的曲折都过來了,只是掩藏在其后的一切,已经悄然改变,心上那个最爱之人的影子,似乎再不是从前的红衣邪魅。
面对他,就如同面对广袤无垠,离草丛生的荒原,他所拥有的,,地位,权势,大部分建立在弱小者的血肉和骨殖之上,如何叫人不寒心?
简歆挑开帘子,陈眉儿服过药之后,虽才是傍晚却也睡了过去,來苍腾王宫三天了,她极少话语,要么睡觉,要么斜靠着垫高的枕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复杂,时而浮现阴狠的神色,被简歆撞见了,急急隐藏。
简歆也只当她实在痛恨那些让她染上花柳病的男人,不知怎样劝她,也并不多言。
苏蔓有些紧张地伫立在床头,见简歆进來,表情神秘的凑了上去,并朝帘外使了使眼色。
简歆看了床上熟睡的风尘女子一眼,挑开帘子,与苏蔓走了出去。
苏蔓环顾四周,大殿上空无她人,甚是安全,便悄声道,“姐姐,陈眉儿在睡梦中直呼国君的名讳……”
简歆睁大了眼,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來。
怎么会……
一半因为太巧合,一半因为接受不了。
苏蔓很是不满,“她才刚來,又是烟花女,竟痴心妄想到这种地步。”
简歆似乎沒有听到她的话,只在想,邵柯梵是否造了什么情孽,然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是一个对感情执着的人,不可能会主动去对不住别人。
难不成,是陈眉儿自作自受?
又或许,陈眉儿叫他名字,与她所猜测的无关。
“随她罢!你好好伺候她就是,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再说……”她顿了一下,“再说邵柯梵也跟我无关。”
“姐姐。”苏蔓鼻子一阵发酸,“怎么会这样?你跟国君,怎么到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简歆百感交集,深吸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咱们顺着天意的安排罢!”
“不。”苏蔓摇摇头,“姐姐,我不希望你们这样下去。”
“人生在世,世事岂是都能如人所愿的,如果是,那么,我就会回到锡林郭勒草原守候着母亲了,也不会惹上一堆烂事。”简歆感慨一番,又说,“你去守着陈眉儿罢!我与亚卡去荒原。”
苏蔓微红着眼睛,点点头,慢慢进了寝房。
宫廷后院,亚卡无趣地卧着,大大的眸子里蓄满悲凉。
简歆复活后,就只來过一次后院,骑着它飞奔在广袤无垠的荒原,那是半个前,她刚复生回宫次日,然而,半个月來,她却仿佛将它遗忘了似的,再沒有來第二次。
它只知主人复生后,眉眼间的愁绪增多了几许,不知亡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铁门闪过一个熟悉的黄衫身影,亚卡的眼中放射出惊喜的光芒,宛若黑宝石那般璀璨。马舒了舒四肢,一下子站起來,再晃晃身躯,精神一下子抖擞起來。
“咴。”短促的嘶鸣在后院响起,马像以往那样,前半身跃起,两脚凌空飞快合拢,竟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亚卡。”简歆高兴又歉意地跑过去,抱住它的头,伸手抚摸它的耳朵,“对不起,以后我会经常來看你。”
亚卡的鼻息扑在她胸间,暖意席卷了全身,舒适慵懒,马竟用它的额头抵了抵那柔软的胸部,一脸享受,简歆只当它耍起调皮的性子, 便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忽然想到亚卡曾经能够化作人,肯定也有了人类男子的**,变回马亦如此,大吃一惊,将马头推开,后退一步。
亚卡茫然地注视着她,似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亚卡,你……”
简歆有些恼怒,“你怎么能这样?”
亚卡垂下头,明亮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侥幸和狡黠,抬起头來却是满眼无辜,委屈地叫了一声。
简歆叹息一声,也不知该不该信它,翻身上马背,“走吧!去荒原。”
亚卡“嘚嘚嘚”地朝门外跑去,守门的中年马奴忙恭敬地避开,待马与人越來越远,有些惊恐地自语,“死人复生,每次看到她就像活见鬼,娘嗳……”
亚卡一如既往地飞奔,与背上绝色女子似乎离锡林郭勒越來越近,又似乎越來越远。
“禀告国君。”书房中,获准进入的黑衣密探垂头拱手。
邵柯梵不动神色,示意他说下去。
“陈眉儿的家人,户籍等情况,无源可查,青楼的老鸨也不知道她的來处……”
仿佛担心受到惩罚,密探的声音似是如履薄冰,呼吸也由于紧张有些不均匀。
“哦!”邵柯梵颔首,“你下去罢!注意盯紧她,免得生出事端來。”
陈眉儿一副拘谨惶惑的模样,但这并不像是一名大度浅笑送怀的青楼女子的作态,她究竟,隐藏了什么心思?
然而,她的家人无可查,來处无可查,踏入风尘之前经历了什么,却是无法知晓。
红衣如狐的男子有些焦躁地站起身來,踱步到大殿中。昨天,听密探说简歆出了门,他以为她是去某个地方去了,心狠狠一扯,却也仿佛习惯。
夜深,她仍旧沒有回來,他不免忧心,便去了忆薇殿前花园的树下藏着,却不料她抱着一名陌生女子回來。
而后,他知她去了鹰之国救祭尘,施救失败,却救回这名即将死在陌白掌下的青楼女子。
这本是她悲悯的天性使然,他亦不会多管,只隐隐觉得陈眉儿有些不对劲,便命人查她的來历,然而,除了青楼之事,一切皆无头。
戌时末刻,天早就黑得尽了,简歆才骑着亚卡归來,虽看不见路,亚卡仍是轻车熟路地循着宫中马道顺利回了宫廷后院马场。
简歆翻下马背,想到今晚陈眉儿需要服药,便走得快了些,然而回到忆薇殿才从苏蔓口中得知,陈眉儿不见了!
不见?她对宫中并不熟悉,能去何处?
简歆将忆薇殿书房,大殿,寝室,以及前后花园通通找了一番,确实寻不到她的身影,便猜测她或许是走了。
相处不到短短三天,她对那名风尘女子也只是稍微有些怜悯,再加上为了活命她竟苦苦哀求重伤的祭尘行龌龊之事,她心中隐隐有些厌恶。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陈眉儿却从大门走了进來。
简歆一愣,“我还以为你走了。”
陈眉儿微微一笑,青楼的媚惑风情展露无疑,“眉儿虽是一介草民,却也是识得礼数的,怎能不跟姐姐告别就走?”
简歆思虑一瞬,诚恳挽留,“还是等病养好再走罢,到时我赠你一些金银之类的财物,好好过下半生。” 边伸出手,将她挽进寝房。
陈眉儿略显淡漠的眸中浮现一丝柔和,然而,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邵柯梵,我要让你痛不欲生。
莽荒之渊沒有任何环境污染问題,再加上山泽之地虽丰泽,但实则少云,像是水源之灵的水全润了山泽之树草人,而树草人恰恰吸收足够的缘故。
因此,莽荒之渊晚上向來星河清朗,甚至比盘古三界还要明晰得多。
今晚的夜色却是黑沉沉的,隐隐让人感到窒息,然而,举目仰视,却发现挡着星河的不是云翳,而是比夜更黑的东西。
“今晚或许有异。”邵柯梵颔首凝视了天穹一番,身形很快抵达忆薇殿后花园的重影树下,并对早候在这里许久的密探甄椽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黑衣密探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后花园穿过雕花木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寝房里发生的一切。苏蔓按照国君的指示,将时而垂下帘子的窗户完全敞开。她认为陈眉儿有些來历不明,说不定是一个危险之物,但又不好对简歆说明,只是遵循国君之意小心一些。
况且,她忽然想起來了,陈眉儿唤国君的名字时候,竟是恶狠狠地,字从齿间蹦出,似是欲将其一口口吃掉,毫无男女之意。
“国君。”密探终于忍不住,用传音入密问,“为何不将陈眉儿一刀了结了干净。”
邵柯梵定定地注视着寝房里的动静,声音轻而飘忽,“在沒有必要的情况下,本王不滥杀无辜。”
已是入秋,天气有了萧瑟的冷意,简歆在床上多铺了一层丝绒床毯,再叫苏蔓抱來一床厚被,对静静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的陈眉儿道,“眉儿,该睡觉了,你还要养身体呢!”
陈眉儿轻声应了一句,放下梳子,脱下简歆特意为她找的绿色外衫,穿着里衣走到床边,脱了靴子。苏蔓端着一盆温水,脸色有些黯然地放在她面前。
陈眉儿也不计较她的态度,自行洗毕之后坐到床上,面朝床靠着的青墙,看不到她的表情。
简歆脱了黄衫,躺到床的外侧,看到窗子未关,便吩咐,“妹妹将窗户关上罢,眉儿身体不好,当心她着凉了。”
苏蔓看了一眼窗户,犹豫不决。
这话仿佛倒是提醒了陈眉儿,风尘女子神色僵了一僵,转过身來,可怜兮兮地,“姐姐,是有些凉。”
简歆看苏蔓仍沒有关的意思,心里疑惑却又不多说,只是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起身來,将窗户关了,再拉下帘子,并将帘子边缘塞入窗户缝隙中,这样一來,不但密不透风,还遮蔽了那庇佑安全的视线。
该死!邵柯梵眼神一冷。
只听里面传來简歆的惊呼声,“哎呀,眉儿为何脱光了睡,会着凉的。”
陈眉儿颇有礼数地答,“眉儿一向有裸睡的习惯,只是昨夜才与简歆姐相识,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既然熟悉了,眉儿就遵循以前的习惯罢!”
简歆不再说话,只是将被角掖到她身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见主人已睡,苏蔓只得退出房去,然而,却似乎忘记熄了宫灯,简歆正要叫她,只听见忆薇殿殿门关上的声音,苏蔓的脚步声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