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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纵横四海 13
    第126章纵横四海(13)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讪讪地同妻子说:“把节蓄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归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谈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军没粮草行吗?”

    四海总算好过些。

    真的,一样一句话,有好听不好听。

    越是政治人才,说的话越是中听。

    老孙与四海紧紧握手,直到两人指节都觉得有点痛,才肯松手。

    他们去了。

    关门回头,四海发觉妻子整个人松弛下来,拍抱怀中幼儿,哼着小调,脸上带丝满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胆,生怕丈夫跟了他们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会需要的人才。

    万幸。

    四海轻轻说:“你不应那样想。”

    翠仙抬起头,“我只知我同孩子没了你,贱若烂泥。”

    “国家若沦落在列强手中,我们更加贱。”

    过半晌翠仙才说:“我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她笑了,深深亲吻幼儿脸颊,孩子咭咭笑起来,“我是个普通小老百姓。”

    夹缝中,只要有一点点雨露,一丝阳光,就存活下来了,且孜孜不倦,开枝散叶。

    半个月后,何翠仙赶到四海处。

    她没带孩子。

    独个儿作男装打扮,坐下来,脱下帽子,自裤袋取出一只扁瓶子,对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银扁瓶摔到墙角,当一声,孩子听见了,蹒跚走过去,拣来玩。

    她喃喃道:“这是命。”

    说罢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妇把她抬进卧室去,他俩打地铺睡。

    半夜,他们听到哭泣声。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自若,告诉四海,庞英杰写过一封短简,告诉她,暂时不会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别等,千万不要勉强。

    四海呆住,半晌,震惊地说:“翠仙姐,是我发电报把他请来——”

    何翠仙摆摆手,“四海,千怪万怪,怪不到你头上,他等了他们不知道有多久,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等中华有复兴的一日,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内心恻然。

    “总算过了七年好日子,”翠仙吁出一口气,“夫复何求。”

    四海问:“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惊。

    翠仙随即叹气,“等,怎么不等,革命终有完结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来一起住?”

    何翠仙转过头来,看着四海夫妇,扬起一角眉毛,“什么,叫我替你们管家,我才不干,各归各最好。”

    四海说:“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来温埠做生意。”

    翠仙语气转为温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庞英杰是不会回来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说下去:“他们都回不来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她用手掩住了脸。

    时间过得真快。

    中国人在温埠的力量也凝结得真快。

    四海两个孩子已进自己人办的学堂读书,对数学有兴趣,教他们床前明月光,则咭咭笑,无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国人。

    踢牛仍在店里帮忙,赫可卑利则已返回新奥尔良去寻亲。

    店铺已是温埠老字号,用着十来个伙计,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偿还何翠仙那边的债务。

    手边一宽松,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坦白:“我一点不想回去,在家乡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兄嫂并不疼我,吃与穿都轮不到我,大哥开口骂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阴毒,我不会怀念那种日子,既然出来了,只当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搁下来。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侨领,事忙,不经安排,一时也走不开。

    一日,他自店里核数出来,被报童拦住,“罗斯福当选美国大总统,买张报纸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们第一个大总统几时诞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个少年叫住他,“请到牛打东街华汉堂,义声叔收到一封电报,要给你看。”

    四海匆匆赶去。

    “同盟会有何消息?”

    有人递一张电报给他。

    四海谙英语,一看,电报上只短短两句,阅毕,他淡淡告诉众人:“广州新军起义失败。”

    整个华汉堂嗡地一声。

    四海一言不发,走回家去。

    也不叫车,一直闷声不响步行了十哩路,到家,满头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声。

    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一边用英语吵架,边吵边拍打对方,又大声笑。

    进得屋来,那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看见父亲脸色铁青,知道不妙,却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声:“为什么不讲中文?你不是中国人?嗄,说!你是什么人?”

    翠仙闻声,自内堂奔出。

    母子三人只见罗四海一张脸涨得血红,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额上青筋绽现,拳头紧握,像是要找谁拚命一样。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弹开。

    忽然之间,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气,坐倒在椅子上,眼泪汩汩而下。

    两个孩子吓得语无伦次,一直喊:“爸爸,我们说中文就是了,我们说中文。”讲的却还是英语。